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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杨大瓢


  我想搜集一点乡贤著作,二十余年来多少有所得,可是说到杨大瓢,却颇使我为难,他的著书不知怎的这么不容易入手。最初得到江氏文学山房活字本《铁函斋书跋》四卷,系民国初翻印杨氏筠石山房重编本者,只可备检阅而已。继得抄本《大瓢偶笔》八卷,似是道光时所写,卷首有印朱文曰会稽章氏藏书,末有朱笔题记云:

  “光绪乙巳九月重游广陵,适老友凌子与家书籍散出,旧抄本于奕正《天下金石志》及此册遂为余有。小阳九日粗读一过,校改十余字,读毕漫记之。老硕。”

  此抄本字拙劣多谬误,读之不快,唯未经改编,又系章硕卿旧物,差为可取。未几乃求得杨氏所刻《偶笔》及《书跋》共十册,道光丁未年刊,距今尚不及百年,但似已不易得,总之书贾大有奇货之意矣。嗣知有《晞髮堂文集》四卷,亦系杨慰农所编而未刊之本,在书肆寄售,问之云是东莞伦氏之物,今南行未返,因不能得,稍觉可惜。但诗集却于无意中得了一部,《力耕堂诗稿》三卷,康熙中叶刊本,每卷首有朱文印曰摩西,又一印左旋读之曰黄人过目。盖是黄摩西氏故物,亦正可珍重也。大瓢著作我所有止此,虽慰情胜无,但若欲写文章,则材料岂够用哉。

  沈确士《国朝诗别裁集》刊于乾隆二十四年,卷二十录大瓢诗五首,注云:

  “杨宾,字可师,浙江山阴人。考安城为友人累戍宁古塔,可师赴阙讼冤,得旨之柳条边迎亲归,作《柳边记略》,塞外人称杨夫子。书法不染宋元习气,诗体专主沉着,身后散如云烟矣,惟于其门人处得塞外诗一册,故所录皆辛苦愁惨之音。”

  以后见陶凫村《全浙诗话》卷四十六引《国朝诗录》,阮元《两浙轩录》卷八引沈德潜语,商宝意《越风》卷八记大瓢事均即根据沈氏语,此外则惟《轩录》更引《苏州府志》流寓传耳。叶调生《鸥陂渔话》卷三有杨大瓢之父遣戍事一则,据所得《大瓢杂文残稿》中《祁奕喜李汝兼合传》,乃知所谓为友人累之详情,原传有云:

  “慈溪魏耕为兵部侍郎张煌言结客浙东西,班孙留之寓山,或经年不去,先府君亦时时过寓山与耕语。当是时浙东名士竞以气节相尚,萧山李甲归安钱缵曾与班孙皆耕之所主也。有江阴无赖孔元章者遇耕西湖,自言从煌言所来,有所需,耕许之,既而觉其妄,批其颊,而耕所交元章多知之,于是伪为耕书抵缵曾,缵曾又殴之。元章遂之镇浙将军告变,捕缵曾等。……缵曾遗其妻书,以幼子属府君及甲,书为逻者所得。狱成,耕缵曾皆死,甲同府君班孙徙宁古塔。”

  《杂文残稿》后为大兴傅氏所得,拟编刻为杨氏遗书五种而未果,今又不知尚在天壤间否,但得叶氏引用,不独安城遣戍颠末大明,且全谢山《鲒埼亭集》文中谓李杨以葬魏雪窦事遣戍,其误亦可订正,则亦不无小补矣。又《吹网录》卷四有柳边纪略一则,甚致称美,傅节子《华延年室题跋》卷下有题柳边纪略二则,铁函斋书跋二则,大瓢杂文残稿一则,皆可参考。《柳边记略》跋一云原书五卷,卷五为省亲诗,盖即所谓塞外诗一册也,唯傅氏据张石洲旧抄本校雠,谓《换车行》暨《至宁古塔》二首已选入《别裁集》,而字句颇有异同,疑出选者润色,不得据校,又跋二据《苏州府志》流寓传叙其省亲及请归葬事,云《别裁集》称其赴阙讼冤,得旨之柳条边迎亲归,殊为失考。大瓢之诗与行事为世人所知,盖实由于沈确士之绍介,唯传讹亦从此出,传文既少见,《纪略》《书跋》刊入《昭代丛书》壬集,《偶笔》《书跋》合刻,都是道光年间事,若叶调生著书则至同治季年始出版也。

  《别裁集》谓大瓢诗身后散如云烟,惟于其门人处得塞外诗一册,此固是当时实情,塞外诗盖即《柳边纪略》末卷之省亲诗,后来谈大瓢诗者大抵亦只以此为依据,如《越风》选五首,《两浙轩录》选三首皆是。《力耕堂诗稿》似均未曾见,杨刊本《大瓢偶笔》卷头有《杨大瓢传》,不著撰人姓名,云所著有塞外诗三卷,三卷或指此稿,唯称塞外诗,则内容各别,又可知其不然矣。诗稿前有乙丑唐大陶,丁卯朱谨,丁巳张永铨各序,后有费密跋,看里边的诗大概作于康熙戊午至甲子之初,刊集至早在丁卯,大瓢其时年三十八岁,两年后为己巳,始出关省亲,故作塞外诗当在己巳庚午,此年代可考而知者也。卷一有七律题曰“姜定庵京兆归接宁古塔家谕”,末云:

  “可怜巢覆徒完卵,空负恩纶筑露台。”

  注云:“新例认工皆许还乡,寒家力薄,两吁未准。”

  考其时当是康熙十八年己未。卷二《书怀》一首,庚申年作,诗云:

  “宁古孤城沈阳北,沙黄草白乾坤黑,父母投荒二十年,万里迢迢归未得。近来当宁亟筹边,诏书屡促输金钱,明许赎罪还乡井,共道白金须二千。眼见松陵吴季子,朝入度支暮归里,又闻燕山吕朝荫,脱却赭衣称柱史。可怜漂泊覆巢儿,空囊赤手将安之,富者掉头不肯顾,贫者叹息空踟蹰。”

  末二联从略,案由此可知在康熙二十年顷流人本可议赎,惟苦无资不能办,及庚午辛未,如大瓢传所记,邵嗣尧再疏请许赎,已在十年后,其时大瓢或已有资可筹,而邵疏为议者所阻,安城亦旋卒戍所矣。辛酉吴汉槎赎归,《诗稿》卷二中有诗二首,一题曰“吴汉槎先生自宁古塔归述两大人起居书感”,诗云:

  “吴王宫北日欲斜,车马纷纷人喧哗,争道京师明相国,万里赎还吴汉槎。汉槎先生姓氏熟,老父穷荒如骨肉,今朝有力独能归,匍匐问讯吞声哭。先生拭泪唤我名,执手为我数生平,汝父初居土城外,论心夜夜入三更,有酒呼我醉,有茶呼我烹,家人妇子日相见,米盐琐琐同经营。杏山吕氏教其子,汝父移家从此始,一在城东一在西,白草黄沙二三里。患难知交能几人,一日不见泪沾巾,自此卜筑土城内,三年比屋情更真。汝母毵毵头尽白,汝父须髯尚如戟,常吟诗句慰亲朋,每拆家书动魂魄,昨送江边无一言,相对相看双眼赤。我闻此语心骨摧,奔走廿年终何益。白日惨惨江水寒,风烟冥冥云汉碧,侯门谁复脱骖人,屈辱终身我不惜。”

  此诗述安城状况,深切处可与《至宁古塔》二首相比,在别一方面又是吴汉槎入关之好资料。此后第三首诗亦关于汉槎者,题曰“送吴汉槎先生入都”,诗系七律,不具录。案前诗云吴王宫北,是汉槎曾归吴,大瓢乃往问讯,后又入都,故后诗首联云,故国才看万回里,征帆又带夕阳开。《吹网录》卷四宁古塔纪略一则中有云:

  “旧传汉槎归后即殁,或云在京,或云在途溺水,其说不一。今观《纪略》只云文人薄命,溘焉捐馆,未著何年何地,而张〔尚瑗〕序则已明言归后疾卒,又大瓢书中记汉槎还病且死,犹思食宁古塔所居篱下蘑菇,则非在途溺水可信。”

  今又证以大瓢赠诗,可知溺水说确是无稽,大抵或以在京病殁为较近似乎。

  大瓢的诗做得如何,因为自己不懂诗故不说,但是一件事觉得有点特别的,便是诗里的黍离麦秀之感。最显明的是卷一的《西湖杂咏六首》,今录其四五于下:

  “世事成今日,乾坤岂旧时。有山皆白骨,何处听黄鹂。塔院调新马,游船载健儿。可怜湖上月,夜夜照燕支。”

  “宝石春风到,燕支少妇来。翠环垂耳戴,蟒幅称身裁。钗脚镂新竹,靴尖碎落梅。南屏山色暝,千骑柳营开。”

  此诗大概作于康熙己未,与张宗子写《西湖梦寻》序之辛亥相距不过八年,西湖的情形与诗人的感触当然亦无甚殊异,如宗子所云,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湮没,百不存一,大瓢云歌舞人何在,莺花地已非,正是一样。唯大瓢不知怎的多拉上燕支,这与宗子不很相同了。《杂咏》里既加刻画,卷二又有《题满妆美人图次友人韵六首》,其二云:

  “燕支山下贵家儿,十五盈盈未嫁时,拾得春宫深夜看,销魂未许侍儿知。”

  又其四云:

  “玉腕还思当枕眠,欹斜抱膝倩谁怜,猩猩毡上跏趺惯,端坐翻嫌欠自然。”

  本来的图不知画的怎么样,诗则确是题的不大敬,日前偶看《菉猗室京俗词》,忽然得到很好的对照。这本是陈师曾所画的《北京风俗图》,共有三十四幅,每幅由姚茫父题词,据跋说是民国乙丑丙寅间所作,石印两册,第一幅即旗下仕女,随一小吧儿狗,茫父题《瑞鹧鸪》一阕云:

  “犹堪背影认前朝,山下焉支色暗销,弄狗何曾知地厌,生儿不复号天骄。连镶半臂红衣狭,一字平头翠髻高,最是歌台争学步,程郎华贵尚郎娇。”

  又画左题二诗七绝款曰青羊,五绝无款,游戏固大佳,但不可少蕴藉之趣,兹故未录。相隔二百四十年,画家诗人都以此为题材,正是偶然之至的事情,觉得亦值得一提,将来如能搜到更多的资料,想再来一番考索,现在暂且不多说了。

  二十九年六月十日。

  附记

  今年夏承杨氏后人见示《杨子日记》,系大瓢手稿,记康熙丁亥一年间事,甚可珍重,因借抄得一本,日后如有机缘,甚愿为之刊行,亦绝好传记资料也。

  三十年十月廿八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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