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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皎夜光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这首诗是怨朋友不相援引,语意明白。这是秋夜即兴之作。《诗经·月出》篇:“月出皎兮。……劳心悄兮。”“明月皎夜光”一面描写景物,一面也暗示着悄悄的劳心。促织是蟋蟀的别名。“鸣东壁”,“东壁向阳,天气渐凉,草虫就暖也。”(张庚《古诗十九首解》)《诗经·七月》篇道:“七月在野,八月在宁,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可以参看。《春秋说题辞》说:“趣(同“促”)织之为言趣(促)也。织与事遽,故趣织鸣,女作兼也。”本诗不用蟋蟀而用促织,也许略含有别人忙于工作自己却偃蹇无成的意思。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也是秋夜所见。但与“明月皎夜光”不同时,因为有月亮的当儿,众星是不大显现的。这也许指的上弦夜,先是月明,月落了,又是星明;也许指的是许多夜。这也暗示秋天夜长,诗中主人“忧愁不能寐”的情形。“玉衡”见《尚书·尧典》(伪古文见《舜典》),是一支玉管儿,插在璿玑(一种圆而转可的玉器)里窥测星象的。这儿却借指北斗星的柄。北斗七星,形状像个舀酒的大斗——长柄的勺子。第一星至第四星成勺形,叫斗魁;第五星至第七星成柄形,叫斗杓,也叫斗柄。《汉书·律历志》已经用玉衡比喻斗杓,本诗也是如此。古人以为北斗星一年旋转一周,他们用斗柄所指的方位定十二月二十四气。斗柄指着什么方位,他们就说是那个月那个节气。这在当时是常识,差不多人人皆知。“玉衡指孟冬”,便是说斗柄已指着孟冬的方位了;这其实也就是说,现在已到了冬令了。

  这一句里的孟冬,李善说是夏历的七月,因为汉初是将夏历的十月作正月的。历来以为《十九首》里有西汉诗的,这句诗是重要的客观的证据。但古代历法,向无定论。李善的话也只是一种意见,并无明确的记载可以考信。俞平伯先生在《清华学报》曾有长文讨论这句诗,结论说它指的是夏历九月中。这个结论很可信。陆机拟作道:“岁暮凉风发,昊天肃明明。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招摇”是斗柄的别名。“招摇西北指”该与“玉衡指孟冬”同意。据《淮南子·天文训》,斗柄所指,西北是夏历九月十月之交的方位,而正西北是立冬的方位。本诗说“指孟冬”,该是作于夏历九月立冬以后;斗柄所指该是西北偏北的方位。这跟诗中所写别的景物都无不合处。“众星何历历!”历历是分明。秋季天高气清,所谓“昊天肃明明”,众星更觉分明,所以用了感叹的语谓。

  “明月皎夜光”四语,就秋夜的见闻起兴。“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却接着泛写秋天的景物。《礼记》:“孟秋之月,白露降。”又,“孟秋,寒蝉鸣。”又,“仲秋之月,玄鸟归。”——郑玄注,玄鸟就是燕子。《礼记》的时节只是纪始。九月里还是有白露的,虽然立了冬,而立冬是在霜降以后,但节气原可以早晚些。九月里也还有寒蝉。八月玄鸟归,九月里说“逝安适”,更无不可。这里“时节忽复易”兼指白露、秋蝉、玄鸟三语;因为白露同时是个节气的名称,便接着“沾野草”说下去。这四语见出秋天一番萧瑟的景象,引起宋玉以来传统的悲秋之感。而“时节忽复易”,“岁暮一何速”(“东城高且长”中句),诗中主人也是“贫士失职而志不平”,也是“淹留而无成”(宋玉《九辩》),自然感慨更多。

  “昔我同门友”以下便是他自己的感慨来了。何晏《论语集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下引包咸曰:“同门曰朋。”邢昺《疏》引郑玄《周礼注》:“同师曰朋,同志曰友。”说同门是同在师门受学的意思。同门友是很亲密的,所以下文有“携手好”的话。《诗经》里道:“惠而好我,携手同车。”也是很亲密的。从前的同门友现在是得意起来了。“高举振六翮”是比喻。《韩诗外传》“盖桑曰:‘夫鸿鹄一举千里,所恃者六翮耳。’”翮是羽茎,六翮是大鸟的翅膀。同门友好像鸿鹄一般高飞起来了。上文说玄鸟,这儿便用鸟作比喻。前面两节的联系就靠这一点儿,似连似断的。同门友得意了,却“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了。《国语·楚语》下:“灵王不顾于民,一国弃之,如遗迹焉。”韦昭注,像行路人遗弃他们的足迹一样。今昔悬殊,云泥各判,又怎能不感慨系之呢?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李善注:“言有名而无实也。”《诗经》:“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皖彼牵牛,不以服箱。”箕是簸箕,用来扬米去糠。服箱是拉车。负轭是将轭架在牛颈上,也还是拉车。名为箕而不能簸米,名为斗而不能舀酒,名为牛而不能拉车。所以是“有名而无实”。无实的名只是“虚名”。但是诗中只将牵牛的有名无实说出,“南箕”、“北有斗”却只引《诗经》的成辞,让读者自己去联想。这种歇后的手法,偶然用在成套的比喻的一部分里,倒也新鲜,见出巧思。这儿的箕、斗、牵牛虽也在所见的历历众星之内,可是这两句不是描写景物而是引用典故来比喻朋友。朋友该相援引,名为朋友而不相援引,朋友也只是“虚名”。“良无盘石固”,良,信也。《声类》:“盘,大石也。”固是“不倾移”,《周易·系辞》下“德之固也”注如此;《荀子·儒效》篇也道:“万物莫足以倾之之谓固。”《孔雀东南飞》里兰芝向焦仲卿说:“君当作盘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盘石无转移。”仲卿又向兰芝说:“盘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可见“盘石固”是大石头稳定不移的意思。照以前“同门”“携手”的情形,交情该是盘石般稳固的。可是现在“弃我如遗迹”了,交情究竟没有盘石般稳固呵。那么,朋友的虚名又有什么用处呢!只好算白交往一场罢了。

  本诗只开端二语是对偶,“秋蝉”二语偶而不对,其余都是散行句。前书描写景物,也不尽依逻辑的顺序,如促织夹在月星之间,以及“时节忽复易”夹在白露跟秋蝉、玄鸟之间。但诗的描写原不一定依照逻辑的顺序,只要有理由。“时节”句上文已论。“促织”句跟“明月”句对偶着,也就不觉得杂乱。而这二语都是韵句,韵脚也给它们凝整的力量。再说从大处看,由秋夜见闻起手,再写秋天的一般景物,层次原也井然。全诗又多直陈,跟“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有相似处,但结构自不相同。诗中多用感叹句,如“众星何历历!”“时节忽复易!”“玄鸟逝安适!”“虚名复何益!”也和“青青陵上柏”里的“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今日良宴会”里的“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相似。直陈要的是沉着痛快,感叹句能增强这种效用。诗中可也用了不少比喻。六翮,南箕,北斗,牵牛,都是旧喻新用,盘石是新喻,玉衡,遗迹,是旧喻。这些比喻,特别是箕、斗、牵牛那一串儿,加上开端二语牵涉到的感慨,足以调剂直陈诸语,免去专一的毛病。本诗前后两节联系处很松泛,上面已述及,松泛得像歌谣里的接示似的。“青青陵上柏”里利用接字增强了组织,本诗“六翮”接“玄鸟”,前后是长长的两节,这个效果便见不出。不过,箕、斗、牵牛既照顾了前节的“众星何历历”,而从传统的悲秋到失志无成之感到怨朋友不相援引,逐层递进,内在的组织原也一贯。所以诗中虽有些近乎散文的地方,但就全体而论,却还是紧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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