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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一年十二月


  一日 星期二 阴

  买了三张大学校园风景的蚀刻画作为纪念品,一张是大图书馆的外景;另一张是它的内景;第三张是大会堂的景色。这些建筑物在艺术造型方面花了不少力量,可看上去却偏偏缺少艺术性。

  上课时遇见鲁蒂斯豪泽小姐,但我们没有坐在一起。她上星期五曾要我的地址,这次见面我没有给她。

  高尔街上的快捷奶制品店不好,他们的饮食使我很不满意,特别是烤饼,烤得那么匆忙,甚至端上来的时候,饼里的牛油还是凉的。今晚我被这家店里的女侍者嘲笑了一番,因为我用错了词,我应该说“all right”,可是我却用了个“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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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日 星期三 阴

  费兹先生发还给我音标练习本,里面有许多地方我都做错了。这些错误中一部分是我的粗心大意所致,因为我做作业时很仓促。

  我向R夫人打听英国绅士陪同女友外出时的习惯。她说:男方必须为女方付账。此外,她还告诉我说:习惯上总是男方等女方;男方无论在何处遇见女方,应该先对她微笑或者鞠躬,然后再同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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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 星期四 雨

  到蒂沃利剧院看康戈瑞斯舞,真是枯燥乏味。但歌唱场面相当壮观。乐队的音响效果不好,听来杂乱无章,引起观众很大不满,到处是批评声。另一个美国拍的影片《我投降,亲爱的》更是枯燥。我认为美国人最善于演诙谐电影。

  动画片《到处捕鱼》倒是有点与众不同,它把传统的表现手法降低到最小限度。

  对柳失约,感到抱歉。

  晚上到金斯韦剧院去看俄国歌剧《修改者》,这是果戈里的作品,曾译成中文,但我没有读过。这个歌剧以动作来表现意境,不懂俄文也能看懂。粗犷的风格使之很有特点。

  回来以后,读《泰晤士报》和《观察家》上有关这方面的评论。据我看来,要了解这两份报刊就必须看它们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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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日 星期五 晴

  今天早晨的天气真好!

  黑格(Haig)小姐向我夸奖陶很聪明,我觉得有点沮丧!我讨厌的那个德国男孩劝我不妨读一读高尔斯华绥的作品,这倒不失为好的意见,不是吗?

  隐嘱我替她买份日历,我到雷根特大街去白跑了一趟,因为橱窗里放的日历包装虽然漂亮,但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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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 星期六 阴

  读《歌剧全书》中的《理查德·华格纳传》(1813—1883),这部书的作者是古斯诺夫·科比(Gustav Kobbe),由普特曼(Putman)出版。我是从萨科威茨先生那里借来的。

  同S先生和R夫人一起到萨德拉斯韦尔斯剧院看戏,买到了正厅后座的票。这出戏的服装和布景不大好,但演技不错,也算是个补偿。

  在《泰晤士报》上读到一篇关于瑞典歌剧和剧院的通讯,真是有趣极了,特别是有关瑞典歌剧的发展史,报道得极为详尽。

  同S先生在金龟餐厅吃饭,菜很好。我不喜欢S先生说英语时那种轻浮的笑声,连R夫人这样厉害的女人也觉得“可怕”!

  这两天夜里做了一些奇怪的梦。在其中一个梦里,我被清华大学解聘,并取消了教授资格,因为我的学识不足。在另一个梦里我遭到了枪击,两颗子弹没打中我,但第三颗击中了我。我感到一阵痉挛,并想在死以前把自己的心神集中一下,但却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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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日 星期日 晴

  今天是伦敦冬季罕见的一个晴天。

  约了周和冯两位先生出去走走,我们信步穿过雷根特公园。这是一次有趣的散步。

  被里昂的收款员弄得很尴尬,我给她一个英镑买入场券,她说她没有零的银币可找,满脸不高兴。我只好出去兑换,但无处可换,只好不必要地买了一包甜食,由于甜食吃得太多,胃里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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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 星期一 晴

  收到浦的一封伤感的信,它使我置身于阴沉的气氛里,虽然天气晴朗得出奇。

  看约翰·埃德文(John Edvin)在星期版上写的关于古典学术成就的历史,概念清楚,条理分明,整理得很好。

  买了四本书,花去一镑多钱,这些书并非急需,怎样才能控制自己在买书上的挥霍浪费呢?

  到友谊之家去听乔治·爱德华(George W. Edward)的演讲《莎士比亚时代的伦敦》。他的讲话既风趣又清楚,而且还用幻灯片说明。他讲课中最吸引人的要点看来是:

  1.伦敦(London)一词在古代英语中的含义是“丘陵”(hill forth)。

  2.中世纪的人曾经乘船在城里旅行。在现今的“大屋子”(big house)那儿,曾有过一个水闸。

  3.荷兰花园的情况。

  4.伦敦桥和头像展览。

  5.城墙和护城河。

  6.市场的情况。

  7.伦敦方盒与糕点。

  8.圣保罗的商业区情况。

  9.硬币(三百便士一镑)的精确兑换法叫伊斯特林(isterling),它是斯特林(sterling即英镑,标准纯银)这个字的起源。

  又花了八镑九先令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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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日 星期二 阴

  邀请P. C. 周共进午餐,看来他是个依从俗例的人,但一定很勤奋。

  晚上和陶一同到牛津角饭店去吃饭。正如屠告诉我的,这是“穷光蛋的宫殿”!这个雅号是一些英国学生取的。在我曾经到过的餐馆中,它的确是最大的。这家饭馆不仅规模庞大,而且装潢华丽,乐队也很好。我们可以在楼上一直坐到十二点钟。这儿的食品比普通餐厅要好得多。

  我们谈论了许多严肃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关于人生哲学。使我有点惊讶的是陶仍然期望会出现一个恩主,像中国古代的贵族,或者是(欧洲)中世纪爱好文学和艺术的封建诸侯。

  从大学图书馆借了霍尔布鲁克·杰克逊(Holbrook Jackson)所著的《藏书癖的剖析》,这是一部很有趣的书。

  在这两周里,我简直是个挥霍者!一个心不在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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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日 星期三 阴

  把所有的贺年片都寄出去了,真是个大清除。

  我读发音课本时特别困难,在场的其他学生中恐怕没有比我更困难的了。

  黑格小姐告诉我她这两年读了很多书。记着点儿,这是个挑战!我以前没有扎扎实实地阅读,但现在得下决心去读了。这一点是很关键的,不能再错过机会了!

  到塔维斯托克剧院去看《皇家禁卫军》,这些业余艺术家们的演技有时真是不可信,他们根本不能胜任演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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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 星期四 阴

  向R夫人打听有没有教英语口语的私人教师。她向我推荐她自己,并且告诉我说,大学毕业生教课每课要收费五到七先令,她只要收两个半先令,我回答她说让我考虑考虑。我问她两份《泰晤士报》的文学增刊放到哪里去了?她说R先生告诉她我不想要,所以就拿走了,不过她会从楼上把它们拿回来的。但直到现在也没拿来。这使我整个下午都不高兴。

  去拜访罗先生,他向我谈了两周前他去博街警察局申报迁居时的遭遇。

  读柳先生关于为新诗辩护的讲稿,看上去松散、肤浅和不够严肃。

  傍晚去听德拉马尔的讲课,比上星期能听懂的多了。他讲了塞恩茨巴里(Saintsbary)的《英语散文手册》,并提起乔治·扬(George Young)的名字。他说乔治·扬是专门研究现代英语格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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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日 星期五 阴

  冉先生今天早晨迁居到这里来了。他是个生气勃勃的青年。但是说实话,我不愿和我的同胞住在一起,因为我得同他聊天并和他作伴,这样将会占去我很多时间。

  鲁蒂斯豪泽小姐今天下午出乎意料地到大学来听课,并同我坐在一起。我陪她去图书馆。我们虽然压低了嗓门谈话,但图书馆管理员还是向我们发出了警告。后来我请她到快捷奶制品店吃饭。不幸的是我不小心碰了一位女侍者,她有点生气。当我同她说话时,她拉长了脸露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这是我在伦敦看到的第三张怪脸。我也有点生气了,但结果更糟糕。鲁小姐把我替她付的饭钱退还给我,使我非常惊讶,并感到失望。整整一天我觉得很不愉快。首先是冉先生迁来;其次是R夫人仍没有把文学增刊送来;第三是我同鲁蒂斯豪泽小姐同行时遇见了吴博士;第四是上面提到的在饭店里的那件事。我和鲁小姐一起到牛津广场走走,拿了两份创办工艺学校的计划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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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日 星期六 阴

  到邦普斯去看现代书籍插图展览,拿到一本介绍展览会的小册子。这个展览的内容太多,我在那儿浏览了两个多小时,仍然看不完。此外,心里好像老觉得有点什么事情在烦扰,注意力集中不起来。尽管我着意聚精会神,但仍是徒然。

  从邦普斯出来,感到疲倦得很,后来想去看另一个英国现代木刻展览,现在也不想去了。午饭是同柳一起吃的。

  我们到菲尼克斯剧院去看《小小凯瑟琳》,对话很清晰,戏装也很华丽。

  晚上大家在我屋子里演哑剧,完全是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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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日 星期日 阴

  同清华的校友一起吃午饭。饭后我们到陶的“白公馆”去。他的谈话虽然饶有风趣,但我觉得有点故意炫耀。后来去拜访俞先生。

  今晚R夫人冷冷地谈起魏先生。显而易见是她讨厌魏弹小风琴。但她似乎话中有话。我猜想也许是昨晚我们演哑剧时,魏把她的一只花瓶和几只碟子打破了。她告诉我们魏明天要回家。冉先生问她,他还回不回来?她用一种奇怪的、不愉快的声调回答:“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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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日 星期一 阴

  读完了《英国文学》,但由于连续读到深夜而感到非常疲倦。

  读了G. M. 特里维廉(G. M. Trevelyan)教授的《自然美的召唤与要求》。我没有听过他的讲课,曾为错过这个大好机会而感到非常惋惜。但读完他的书后感到遗憾,因为书的内容很肤浅,因循守旧。开始读《荒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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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日 星期二 阴

  我是一个挥霍浪费的人!

  这几天老是为要不要迁居伤脑筋。我是颇倾向于迁走的。因为R夫人脾气不好,弄虚作假和多收费用。我很想在雷根特公园路租间房子。

  鲁蒂斯豪泽小姐约定明天下午三点半和我见面。

  在金斯韦剧院看卡达耶夫的《圆求方问题》一剧。有幸目睹苏俄的新生活与新艺术,这是我在看俄国电影时希望了解而未能如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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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日 星期三 阴

  费兹先生说我若继续留在大学里,他想和我交换教学:他教我英语,我教他中文。这倒是一笔好交易。不过我不知道要是我下学期上发音课了,他是否还愿意这样交换。

  语音课到三点半钟还没下课,鲁蒂斯豪泽小姐就在走廊里急躁地等着。我从窗口中看见她,但不想早退。她等得不耐烦了就敲我们教室的门,我只好走出来。她给我看工艺学校的考试题。我和她一起到瑟克特路去,在高尔街遇见了柳、郭和佟。柳起初没有注意我们,等我脱帽向他们打招呼时他才看到我。

  昨天在大会堂错过了埃金·伦德(Edgen Lund)女士举行的午餐音乐会,会上演唱了传统歌曲和民歌。感到非常遗憾。

  去听维奥莱特·奥尔福德(Violet Alford)小姐关于比利安民间习俗的讲课,里面的音乐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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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日 星期四 阴

  柳和郭先生来访。后来我去拜访周先生。他的房东实在令人讨厌,房子也不干净。

  鲁蒂斯豪泽小姐寄给我一封信,说明天下午她的女房东将为她饯行,所以不能再见我了。她接着又说,我们将会在她的国家里相会,并且要陪我到山顶上去喝茶。我立即给她写了回信,寄出之后才发现我在信里写错了两处。

  德拉马尔的讲课今天结束。

  从维也纳来的华尔兹舞剧团的演出看上去有点单调;但布景和服装相当华丽。所以倒不如说它是一场壮丽的露天演出。该剧有点矫揉造作,至少编剧想把主题渲染得很深奥。不知道原作怎么样,因为有时翻译是很靠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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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日 星期五 阴

  我是个挥霍者!可要注意呀!!!

  同鲁蒂斯豪泽小姐的妹妹一同去不列颠博物馆。她想买一幅中国画,要我帮她挑选。她挑了一幅《猛虎图》,但拿不准她姐姐是否喜欢。我送她到寄宿的地方,并送给她姊妹俩一盒巧克力。我料想她姐姐可能在家,但不好意思问,于是就和她告别了。在大学里遇见了柳先生。

  同陶、柳一起去帕拉达姆剧院,我很喜欢柏林国家剧院的六位舞蹈演员的表演,特别是《人和机器》,使我赞叹不已,八位穿黑条纹衣服的演员的舞蹈也不错。陶告诉我,这种舞叫爵士舞,他还说有关爵士音乐和歌曲的书已出了不少。

  陶和柳之间不大多说话,不过陶倒的确想跟柳谈话,但柳经常只回答“是”或“不是”。陶也感觉到这一点了。

  ※

  十九日 星期六 阴

  遇见罗、鲁和凌。鲁和凌都很冷淡,凌在我伸出手去的时候,甚至不想跟我握手。

  同R夫人、S先生及特雷尔先生一起打牌。贾在一旁假装要说出我的牌,他声称S先生有点生气了,因为收音机里的音乐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这真是天大的误解。这场误解都是贾先生的小收音机引起的。他说他是为了我才把收音机拿来的。我很惊奇S先生和R夫人竟都不喜欢这收音机。在我看来,他们两人经常是一致的。因此,收音机开着的时候,我很不安,直到把它关掉后我们才开始再打牌。“他们平时不是挺喜欢音乐吗?”贾跟我讲这话时口气中有点嘲笑R夫人。但我没听清楚。根据贾的话和我平时对S先生的感受,我决定新年以后搬家。R夫人真是一个脾气不好的尖刻女人,她有时装得很和蔼,我不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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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日 星期日 阴

  访问柳和郭,后来又去找罗,但没遇到他,于是就在雷根特公园路上散步,想看看有没有出租房屋的广告。最后终于看到菲茨罗伊路三十四号召租的一个条子,但没有去,因为今天是星期天。

  同郭、柳一起吃饭,郭好像有点生气,不知道为什么。在柳的旅馆里遇见王慕宗。他讲了学生联谊会的不幸遭遇,他因参预集会而被拖走了,真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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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日 星期一 阴

  送了一块中国锦缎和一包香烟给R夫妇,用去六镑六先令。

  和柳一起去塞尔弗里奇百货公司,我对这家公司不感兴趣,柳也如此。

  贾先生给柳和我两人照了一张像,但是在室内灯光下照的,恐怕效果不会好。

  整个晚上被贾搞得心烦意乱。

  今天吃得不多,钱也少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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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日 星期二 阴

  今天我到普里姆罗斯山庄去了两次,想找一间比较像样的房子,但找不到一处好的。我很想搬到柳的住处去,因为那里的女房东确实是个与人为善的妇人。

  同俄国人打了一会儿乒乓球,他们很庄重,不接受我的招待,我虽然因他们谢绝我的好意而感到有点尴尬,但却非常欣赏他们。

  同陶先生一起去看《好伙伴》一剧,我的听力根本跟不上,可能这就是R夫人所说的地道的对话剧。由于这个戏的重点是对白,而我对剧情也只有概括的了解,因此不敢妄加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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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日 星期三 阴

  伦敦的北大老校友在新华味斋举行午餐会,大家在席上举箸长谈。我没有留心自己的讲话,想必在同乔先生的谈话当中一定有点错误。陈夫人才智焕发,在席上很活跃。我同徐先生约定下星期二下午四点钟去看他推荐给我的寄宿处。

  去温尔大街的皇后剧院看《巴雷茨》,尽管有很多内容我听不懂,但我认为这是我在伦敦看过的最好的戏剧了。从中得到一种美的感受,那是在其他剧里从未得到过的。

  到今天为止我已看了二十七次演出。

  ※

  二十四日 星期四 阴,太阳只露了一会儿面

  下午到拉普霍尔·塔克父子公司去买点东西。我买了一套高级的贺年片,并在那里看了厚厚的三大本样品。看来很少有像我这样在店里逗留如此久来挑选圣诞节卡片的顾客。管理人员从楼上拿来一些高级贺年片,很粗鲁地交给我,并暗示我营业时间已过,要我离店。但我没听懂,又开始看起样品来了。他再次走到我身边,但不说什么,让我继续看。我又挑选了五套样品,并要他去拿。他说顾客都走了,而且恐怕没有这种存货了。他说话时用一种嘲弄的口吻,这是英国人的特点。他劝我到对面的商店去买,并以轻蔑而含蓄的态度指给我看那家商店。这是我最憎恶的态度,它使人啼笑皆非,但又不得罪你。而且我发现第四卷样品不见了,于是就不得不走。这个管理人员把我当作日本人了。

  那些有趣的样品包括以下几类:

  1.手帕型的

  2.绣花型的(我喜欢有一艘船的画面)

  3.蝶翅型的(船、三只鸟)

  4.黄铜型的(圆型,里面有风车图案)

  5.玻璃型的(圣母像)

  6.羊皮纸型(四开本)

  7.飞鸟形及其他

  8.刺绣的花瓶

  9.猫头鹰型(头像)

  10.烫金型的

  晚上到牛津街去观赏圣诞节前夕的街景,发现来往的车辆和行人比平时还少。除了里昂餐厅的窗口有点变样以外,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一个年轻而有礼的德国姑娘走过来招待R夫人。我想她不是这里的服务员。她坐在休息室里同我们闲谈。R夫人在谈话中告诉她我有三千个朋友,各种各样的绅士每天来拜访我。我说我打扰了他们,很觉过意不去。当然,R夫人非得做些更正不可,我没有那么多朋友。可是她还说她喜欢他们。我的老天哪!——她甚至说我在中国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才会有那么许多人来访问我。这是英国人挖苦别人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我对槲树和冬青树很感兴趣,这两种树在英国是作为圣诞节的节日装饰物的。

  R夫人告诉我萨科威茨先生写了一封长信给她,说他很抱歉,因为出租汽车来得太快,他来不及向寄宿的客人们告别。他还祝我们圣诞节快乐,说这是他和他夫人共同希望我们接受的祝贺。萨科威茨先生的这封信有点奇怪,我怀疑他是否真心诚意。

  今天我觉得有一种节日的感觉,这是我到伦敦来以后没有经历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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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日 圣诞节 星期五 阴

  同加德博士一起在雷根特公园散步。

  他像平时一样大谈印度的独立问题。我总是同意他,这样就无须多费口舌了。我们走到了普里姆罗斯山庄。

  下午同鲁去柳的住处,我们送了一些礼物给歇卜士(Hibbs)夫人。晚上吃得非常痛快。要比在我屋里吃得愉快多了。桌上有一棵圣诞树,挂着五颜六色的彩球和各种有趣的玩具。食物也比我住的那个地方要好。我在那儿只吃水果,不吃圣诞布丁。晚上我们一起做游戏,节目是:

  1.音乐椅

  2.吹蜡烛

  3.遮住眼睛摸人,摸着谁就让谁发出一个声音(猫叫,等等),然后就猜是什么人

  4.回答二十个问题(鲁提出来的)

  5.请人(唱歌或讲故事)

  6.玩具气球

  7.跳舞

  8.猜别人指点的某种东西

  歇卜士小姐教鲁和我跳舞,鲁一经指点就会,但我不行。柳跳得很好。歇卜士夫妇非常热情好客,我觉得那个日本人也不像我原先猜想的那样令人讨厌了。

  ※

  二十六日 星期六 阴

  在柳的住处用早饭,我想,这里的伙食比我们住处的好,因为女房东对每件事情都很用心。她还邀请我们在她那里留一整天。她的话讲得这么客气和谦逊,我们就不好拒绝了。但是我很知道鲁是不喜欢这里寂静和单调的生活的。他急于想离开,但现在还不能脱身,于是就在柳的房间里跟我们聊天。我讲话时,他不屑一听。他对我的藐视使我想起了我教杜甫诗的情景。他嘲笑中国的新文学,并且每当他谈到西方文学的时候,总是把脸转向柳。在这种情况下,对我说来最好的办法是沉默。我闭口不谈了,默默地分析着鲁的性格特征,但没成功。我觉得可以这样说,他聪明,直率,骄傲,自以为是,以我为主,古怪偏执,懒散浮夸。总之一句话,我不喜欢他。在喝茶以前他就走了。柳累了,我们安安静静地留在那儿。我明知久留是不智之举,但傻呼呼地直到晚饭后还留在那儿。当柳要去洗澡的时候,我才告辞,并答应他们星期天还去。

  柳告诉我们英国现代最有影响的作家是切斯特顿和萧伯纳,最受欢迎的外国作家是契诃夫。

  昨晚学会了玩惠斯特。

  ※

  二十七日 星期日 早晨太阳露了一下,后来就阴天

  贾先生给全体“家庭”成员照了张相——R夫人喜欢用“家庭”这个词来包括全体房客,但是我不喜欢这个词。贾似乎是被这里的一位年轻女房客吸引住了。

  邀请贾先生在新华味斋吃午饭。他吃完饭后连谢都不谢一声,就撇下我急急忙忙地跳上公共汽车走了。我们在饭桌上谈得不多,因为彼此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拜访罗,他出去了,于是我就到苗先生处。我在锦州的消息上犯了个很大的错误。他用讲课的口气谈起东北的情况。我不久就离开他那里。在街上遇见罗先生和陈女士。我跟他们谈话时,心不在焉,因此显得很笨拙。刚才跟苗谈话时也是这样,不知我今天怎么搞的。天黑了,我独自归来。我常常发现我所认识的中国学生比英国学生更加冷漠。真奇怪。不知道是我错了呢,还是他们错了。无论如何,我经常感到很惆怅。我只有反复提醒自己:“继续致力于你的工作”。

  本月账目:

  1.买书 三镑多

  2.文娱 二镑多

  3.礼品和小费 一镑多

  4.总计 二十三英镑!!!

  ※

  二十八日 星期一 阴

  告诉R夫人下星期一我要搬走了,因为我必须省下钱来回国,包括旅费在内。她不大相信。

  拜访王先生,并安排星期五午饭时同清华的校友们聚会。

  罗先生来访。他告诉我一些关于圣诞节在南京饭店聚会时的情况。他说有个姓何的在会上责备大家沉溺于寻欢作乐,可他自己从剑桥到伦敦来,也是为了寻欢作乐呀!我约罗下星期二同去看大游行。

  看《彼得·潘》一剧。这个戏一定会受到孩子们的欢迎,但对成年人来说,局限性未免太大了。所以,我们并不很欣赏它。

  约陶星期三去看抒情歌剧。

  ※

  二十九日 星期二 阴

  到徐先生处去作客,他谈到了国内的新政府。他认为林森不称职,他虽然在吸收蔡元培的问题上作出了一些努力,但失败了。徐先生预言半年内会发生政变,但一年后中国的国政可能会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我不相信,他这个估计未免太乐观了,不是吗?

  我们在徐的屋里用茶点,女房东看上去不像上次那么和善了。很后悔圣诞节时没送她一张贺年片。徐陪我去看了看他推荐给我的那间房子。我不喜欢这个地方的气氛。招待我们的那个妇女是女房东的朋友,她一脸凶相,谈吐粗鲁,这是我对这个住所的第一个印象。房东是个矮小粗俗的女人,我不喜欢她。徐告诉我们说这里有两个女孩子是很逗人的。他的话使我想起我曾听到过有关他的一些流言蜚语。

  ※

  三十日 星期三 晴

  在皮卡迪利广场的里昂餐厅用餐。乐队指挥是一位女士,她跳了一会儿舞,又唱了一会儿歌,可惜她的声音太低了。

  在歌剧院门口买了个小凳子,以便坐下来等候。一个奥地利姑娘文质彬彬地同我攀谈起来,由于我在等王和陶,所以不能同她长谈。她是个细弱而美丽的姑娘。王和陶直到演出之前几分钟才来到。陶很喜欢这个歌剧——《桔黄色的秋天》。它对英国的习俗惯例作了一些讽刺,让观众看后细细地去体味和沉思。正像陶所说,演员的技巧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是我在伦敦看到的第三个最使我满意的歌剧。

  收到埃尔莎·鲁蒂斯豪泽寄来的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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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日 星期四 晴

  到克拉彭饭店去,中途迷了路,只好雇出租车,司机或多或少是个骗子。傅先生住处的伙食不错,我喝的酒太多了。

  我在迁居问题上撒了个谎,以便保住面子。徐说他的女房东对他疑神疑鬼,甚至不让她的大女儿单独和他在一起。

  大家在我屋里玩牌,奥克特赛拉(Auktseler)小姐穿着蓝色的夜礼服,她是唯一穿夜礼服的人。她这个样子颇有德国气派。我们是聪明过了头,不敢像她那样大胆。也许她会感到失望,觉得我们未免有些呆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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