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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与《黑字二十八》的演出


  云南国防剧社请曹禺先生来昆明导演《原野》与《黑字二十八》两个戏。两个戏先后在新滇大戏院演出,每晚满座,看这两个戏差不多成为昆明社会的时尚,不去看好像短着什么似的。这因为两个戏曹禺先生都是作者:而曹禺先生的戏,出演的成绩是大家都知道的。再说这回是他自己导演,也给观众很大的盼望。还有,两个戏的演员,很多斲轮老手,足够引起观众的信心。这两个戏的出演确是昆明一件大事,怕也是中国话剧界一件大事罢。

  观众看了这两个戏,可以说是满意。在这种物质条件下能有这样成绩,真是不容易!从演员的选择与分配,对话的节奏,表情的效果,舞台的设计等等,可以看出导演以及各位演员各位职员都已尽了他们最善的努力。这是值得感谢的!有几个在北平住过很久的朋友说起,拿北平出演的话剧来比这一回,这一回确是更进步了。将剧本的难易和演出的难易合着说,他们的话是不错的。但是这一回的排演究竟还嫌匆促一些,对于剧本本身不免还有未能发挥尽致的地方。而剧本本身,特别是《原野》似乎也还有可议之处。观众春秋责备贤者,不满意的地方也不是没有的。

  先说《原野》。观众对于第三幕的意见最多。在我自己,看到第二幕开幕时,觉得已经移入戏的氛围里,好像不在戏园子里似的。这种移情作用很有味。但是第三幕开幕以后,我却觉得渐渐失去了那氛围,又回到戏园子的池座来。我们即使不能说第三幕的头三场都是多馀,但至少可以说是太多了一些。太多了,紧张的反而显得松懈了!我也想过,若是能有旋转的舞台,这三场的效果也许好些。但是,有那么多的话,却没多少戏,即使有旋转的舞台,怕也紧张不了多少。

  原作者似乎很重视这一幕,从剧本的名称可见。他是要表现一种原始的力量;这种力量要表现在仇虎的恨与爱的冲突里。仇虎因焦阎王的仇恨杀了他的儿子焦大星;焦大星却始终是仇虎的好朋友。仇虎杀了焦大星,占了大星的妻金子,可是他有些悔。他本也想害了焦阎王的孙子,焦大星前妻的孩子,小黑子,可是小黑子让祖母焦大妈当是仇虎,一铁拐杖打死了。这可真惨!这本不关仇虎的事,可是他有些怕,他想着他短不了是起祸的根苗呵。一点儿悔,一点儿怕,加上黑夜,树林子,再加上庙里的鼓声,焦大妈叫小黑子的魂的声音;更多点儿悔,更多点儿怕,是可能的。这时候见一些鬼,也是可能的。可是不必太多,不必太占时候,阎王和牛头马面似乎也都不必。那么着,三场并一场,许不大离了。那么着,仇虎和金子才有戏做,不至于只是重复的单调了。

  有人说这一幕诗的成分比戏的成分多;不错,重复的单调正是诗的表现。但这里需要的是戏,不是诗。相信设计人在这一幕的头三场所费的心思比别几幕多得多;这当然应该感谢。不过我们似乎不需要这么多东西。特别是第一二幕那么经济,第三幕来了这么个大尾巴,老觉得不大称似的。在第一二幕里,对话很紧凑,也很波俏;是说话,不是演说,也不是背书。这是活的;第三幕里尤其见好。还有金子那几处快拍子的话,不但能表现泼辣的神气,并且是舞台语言节奏的新试验;中国话剧的演出里,似乎这还是第一次。这试验是成功的;这节奏是可以增加舞台语言的丰富的。

  对话的聪明漂亮教观众觉得仇虎和金子都是现代化的人。复仇也许可以算是原始的母题,但仇虎这个角色不够单纯的。有些观众觉得仇虎有时候演得还不够劲儿;这一部分也许由于演员体会得还不到家,一部分也许由于这个角色本身性格的矛盾。(仇虎的服装太像旧戏里的武生,更增加这矛盾的程度)金子也不单纯;她和仇虎一般,热情里藏着一双冷眼。这一双冷眼是现代文明的表现;严格的说,中国像仇虎这样身分的囚犯,金子这样身分的乡下女人,怕还不能有这一双冷眼。演员的困难便在这里。他们不容易体会他们所要担任的角色。这回凤子女士似乎在竭力给金子隐藏那双冷眼,她竭力让金子在观众的眼里变得单纯些。但剧作者铸就的角色,演员所能改的究竟是有限的。

  仇虎和金子两个角色,似乎不免有些欧化。别的几个角色却是道地中国的。许多观众都称赞常五;常五真是演得恰到好处,尤其在第一幕里。但平心而论,这个角色究竟容易见好;加上孙毓棠先生是老手,出色还不算难,焦大妈比常五繁重得多,樊筠女士能始终不懈的表现焦大妈的精明与狠毒,让观众恨她怕她,是很难得的。可惜声音还不够苍老,但这没有法子。焦大星性格的懦弱和处境的尴尬使他成为一个难演的角色。李文伟先生在序幕里所表现的左右做人难的情形,幽默而不失真切。但在第二幕里,就觉得不够真切;这幕里的焦大星似乎太懦弱了些。可是在要杀金子的时候,他并没有落到旧戏的程式里去,也就算不错了,白傻子这角色最容易染上文明戏的味儿,但是,没有。这个戏,各位演员都认真的想做到家,想做到恰如其分;没有一个人过分夸张自己的角色。这是话剧,不是文明戏,界划井然。这是一个大进步。

  次说《黑字二十八》。这是一个抗战戏,可是标语口号极少;作者是在另出手眼的。这个戏和《原野》不同。《原野》是要表现一个哲学,这个戏却似乎重在表现一个故事;故事里包含着抗战的信仰,却不是哲学。《原野》里的哲学,不论表现了多少,它可是悲剧,觉得沉重些。《黑字二十八》所暗示的是大家都会接受的抗战的信仰,只要标语口号不多,故事便可一新耳目;这是喜剧,觉得轻快些。

  《原野》角色少,职务太重;这个戏角色多得多,大家不致像演《原野》那样吃力。角色性格的解释和体会,也简单得多。这回是由全市话剧界联合演出,人才济济,成绩自然不错。在一般的观众,也许觉得这个戏更有意思些;不但是有关抗战,故事也热闹些。可是这个戏角色究竟太多,排演大约不很容易;各位演员驯熟的程度似乎不大一样,在台上的步调也就不很均齐。即如第二幕范乃正对瑞姑那种严厉的神气,乍见演出,简直有点莫名其妙。这里表演上似乎有些脱节。不过就全戏大体论,还不差什么罢了。

  第一幕似乎最紧凑,穿插得最波俏。这还是对话的作用。第二幕次之。第三四幕便觉得杂乱些。这个戏注重故事的场面,不注重人物的性格;戏里似乎没有个性,只有类型。最显著的类型是玛琍,这是用来讽刺的。玛琍的对话不缺少幽默,凤子女士很能表现出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杨兴福内心的冲突,曹禺先生真刻画入微;但这角色似乎也还是个类型,邓疯子疯得恰好,不疯的时候可太轻描淡写了。特别是末了儿抗敌阵亡将士纪念碑前那几句演词,未免太不像真的了。这是用得着口号的时候;一味避免,也是不必的。夏晓仓可算老成;刘瞪眼也活泼泼的。沈树仁是力作,但公园里那许多声“是,大佐”未免过火;也许这是剧本的疏忽罢。

  1939年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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