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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指导大概(4)


  蔡先生以为白话文是自然的进化:

  文章的开始,必是语体。后来为要便于记诵,变作整齐的句读,抑扬的音韵,这就是文言了。古人没有印刷,抄写也苦繁重,不得不然。孔子说言之不文,不能行远,就是这个缘故。但是这种句调音调,是与人类审美的性情相投的,所以愈演愈精,一直到六朝人骈文,算是登峰造极了。物极必反,有韩昌黎,柳柳州等提倡古文,这也算文学上一次革命,与欧洲的文艺中兴一样。看韩柳的传志,很看得出表示特性的眼光与手段,比东汉到唐初的碑文进步得多了。这一次进步,仿佛由图案画进为山水画实物画的样子,从前是拘定均齐节奏与颜色的映照,现在不拘此等,要按着实物实景来安排了。但是这种文体,传到宋元时代,又觉得与人类的性情不能适应。所以又有《水浒》、《三国演义》等语体小说与演义。罗贯中的思想与所描写的模范人物,虽然不见得高妙,但把他所描的同陈承祚的原文或裴注所引的各书对照,觉得他的文体是显豁得多。把《水浒》同唐人的文言小说比较,那描写的技能,更显出大有进步。这仿佛西洋美术从古典主义进到写实主义的样子,绘影绘光,不像从前单写通式的习惯了。但是许多语体小说里面,要算《石头记》是第一部。……《石头记》是北京语,虽不能算是折衷的语体,但是他在文学上的价值,是没有别的书比得上他。(《在国语讲习所的演说》)

  蔡先生主张“折衷的语体”,说现在通行的白话文就是这一体,这也就是吴稚晖先生所谓“近文的语”。蔡先生以为国语便该以此为标准,“决不能指定一种方言”(一六〇面):

  用那一种语言作国语?有人主张用北京语。但北京也有许多土语,不是大多数通行的。有人主张用汉口话的(章太炎)。有主张用河南话的,说洛阳是全国的中心点。更有主张用南京话的,俗语有“兰青官话”的成语,“兰青”就是南京。也有主张用广东话的,说是广东话声音比较的多。但我们现在还没有一种方言比较表,可以指出那一地方的话确是占大多数,就不能武断用那一地方的。且标准地方最易起争执,即如北京是现在的首都,以地方论,比较的可占势力,但首都的话不能一定有国语的资格。德国的语言是以汉堡一带为准,柏林话算是土话。北京话没有入声,是必受大多数反对的。(同上)

  后来政府公布以北平语为国语,但是通行的白话文还只是所谓“近文的语”,直到如今。

  蔡先生在民国纪元前十年就已注意“文变”,他选了一个总集,就用这两个词作名字。序言道:

  先儒有言,“文以载道。”道不变也,而见道之识,随世界之进化而屡变;则载道之言,与夫载道之言之法,皆不得不随之而变。……自唐以来,有所谓古文专集,繁矣。拔其尤而为纂录,评选之本,亦不鲜。自今日观之,其所谓体格,所谓义法,纠缠束缚,徒便摹拟,而不适于发挥新思想之用;其所载之道,亦不免有迂谬窒塞,贻读者以麻木脑筋,风痹手足之效者焉。……不揣固陋,择当世名士著译之文,汇为一册,而先哲所作于新义无忤者,亦间录焉。读者寻其义而知世界风会之所趋,玩其文而知有曲折如意应变有方之效用,以无为三家村夫子之头巾气所范围,则选者之所厚望焉尔。

  “新义”便是那“随世界之进化而屡变”的“见道之识”,“曲折如意,应变有方”便是那随见道之识而变的“载道之言与夫载道之言之法”。清末文体的变化从“新名词”起头。新事物新知识输入了,带来了大批新词汇,就是所谓新名词。古文里还可以不用这些新名词;用的大概只为了好奇。但是应用的文言里便无法避免。从前应用的文言跟古文原没有多大差别,只不打起调子,不做作情韵就是了。自从新名词夹杂到应用的文言里以后,应用的文言跟古文的差别便一天大似一天。古文家虽然疾首蹙额,只落得无可奈何。到了梁启超先生,提倡“新文体”(详见他的《清代学术概论》),不但用新名词,还用新句调。新文体风靡一时,古文反倒黯淡起来。梁先生的新文体,“笔锋常带情感”(见同书),又多用典故。他的情感是奔放的,跟古文里的蕴藉的情韵迥乎不同。因为情感奔放达意便不免有粗疏的地方。而一般读者在古典的训练上下的工夫,也渐渐不能像从前人那样深厚,对于那些典故,往往不免茫然。我们所谓一般读者,是以中等学校毕业生为标准。本书所收的蔡先生的文言,都是应用的文言,也是新文体之一。但只重达意的清切,不带感情,又不大见典故,便更合用些。白话文兴起以来,古文的势力越见衰微,真可以说不绝如缕。应用的文言暂时还能生存,却都只以达意清切为主;这一体差不多成了文言的正宗。而本书的文言正是当行的样本。

  本书正编里的文字大部分因事而作,自由发挥的极多。附录的《华工学校讲义》四十篇却可以说全是自由发挥的。因事而作的文字,贴切事情是第一着。如《就任北京大学校长演说词》,可说的话很多,所谓千头万绪。但蔡先生只举出三件事告学生:一曰抱定宗旨,二曰砥砺德行,三曰敬爱师友。又举出所计划的两件事:一曰改良讲义,二曰添购书籍。这些都针对着当时北京大学的缺点说话,虽然并不冠冕堂皇,却切实有重量。但如《勤工俭学传序》,原传各自成篇,一一的贴着说,便不能成为一篇序。于是只可先行概论勤工俭学,次说勤工俭学会,最后说到传。作传的用意本在鼓起勤工俭学的兴会,先从概论入手,也还是贴切的。不过说到传的部分就不能再作概括语。原文道:

  其(李石曾先生)所演述,又不仅据事直书,而且于心迹醇疵之间,观察异同之点,悉之(?)以至新至正之宗旨,疏通而证明之,使勤工俭学之本义,昭然揭日月而行,而不致有歧途之误,意至善也。

  这便贴切各篇,跟前面的概论部分相调剂相匀称了。接着道,“余既读其所述樊克林、敷来尔、卢梭诸传,甚赞同之,因以所见述勤工俭学会之缘起及其主义,以为之序。”勤工俭学会是枢纽,概论部分是它的缘起和主义,并非泛泛落笔,传的部分是它的例证或模范人物。这样,全篇便都贴切事情了。

  贴切事情的另一面是要言不烦,得扼要,才真贴切。还就上引两例看。第一例“抱定宗旨”项下道:“外人每指摘本校之腐败,以求学于此者,皆有做官发财思想。故毕业预科者,多入法科,入文科者甚少,入理科者尤少。盖以法科为干禄之终南捷径也。”全节只就这一义发挥下去。“砥砺德行”项下道,“为诸君计,莫如以正当之娱乐,易不正当之娱乐,庶于道德无亏,而于身体有益”,指给学生砥砺德行的一条积极的路。第二例论勤工的“勤”和俭学的“俭”道:

  现今社会之通工易事,乃以工人之工作,取得普遍之价值,而后以之购吾之所需。两者之间,往往不能得平均之度;于是以吾工之所得,易一切之需要,常惴惴然恐其不足焉。吾人于是济之以勤。勤焉(也)者,冀吾工之所得,倍蓰于普通,而始有余力以求学也。俭勤之度终有际限,而学之需要或相引而日增,则其道又穷。吾人于是又济之以俭。俭焉(也)者,得由两方而实行之。一则于吾人之日用,务撙节其不甚要者,使有以应用于学而不匮。……一则于学问之途,用其费省而事举者。……

  这种勤俭是有特殊性的,跟一般的勤俭不尽同。第一例里的“抱定宗旨”、“砥砺德行”也是有特殊性的,而“抱定宗旨”一项尤其如此。指出事情的特殊性,而不人云亦云,是扼要;能扼要,贴切才算到家,贴切是纲,扼要是目。

  得体是贴切的另一目。得体是恰合分际的意思。一方面得恰合说话人或作者的身分,一方面得恰合话中人或文中人的身分,一方面也得恰合听话人或读者的身分。不亢不卑,不骄不谄,称赞人得给自己留地步,责备人得给人家留地步,这才成。如《北京大学授与班乐卫氏等名誉学位礼开会辞》第二段道:

  北京大学第一次授与学位,而受者为班乐卫先生,可为特别纪念者有两点:第一,大学宗旨,凡治哲学文学及应用科学者,都要从纯粹科学入手。治纯粹科学者,都要从数学入手。所以各系次序,列数学为第一系。班乐卫先生为世界数学大家,可以代表此义。第二,……北京大学既设在中国,于世界学者共通研究之对象外,对于中国特有之对象,尤负特别责任。班乐卫先生最提倡中国学问的研究,又可以代表此义。

  第一点,“凡治哲学文学及应用科学者,‘都’要从纯粹科学入手”不一定是普遍的真理,但“大学宗旨”不妨如此。从此落到班乐卫氏身上,便很自然。一方面提出“大学宗旨”,也见出大学校长的身分。第二点不但给自己占身分,同时更给北京大学和中国占身分。又如《法政学报周年纪念会演说辞》第二段道:

  兄弟将贵报第一期翻阅,见刘先生及高先生的发刊词,都是对于社会上看不起法政学生发出一番感慨。社会上所以看不起法政学生,也有原故的。但观一年来的《法政学报》,也可以去从前的病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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