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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指导大概(1)


  本书是新潮社编辑的《新潮丛书》第四种,出版在民国九年。新潮社早已不存在,这部书也早已绝版了。但书的版权已归开明书店所有,我们希望开明能够继续印行(删去《致汪精卫书》和《华工学校讲义》汪序),因为这是一部有益于青年——特别是中学生——的书,在文字上,也在思想上。本书分上下二册,约十七万字。前有凡例,第一条道:

  蔡先生的道德学问和事业,用不着我们标榜。不过我们知道国内外尚有许多急欲明白先生言行的人,极希望一部有系统的先生言行录:这便是我们编印本书的一点微意。

  蔡先生去年死了。盖棺论定,他老人家一生的道德学问和事业的确可以作青年人的模范;他的言行,青年人更该“急欲明白”。这部书的继续印行真是必要的。听说刘开渠先生还给他编了一部全集,似乎没有付印。全集的篇幅一定很多,而且不免有些“与社会无甚关系的”(见凡例第四条)文字。为青年人——特别是中学生——阅读,本书该是更适宜些。

  凡例第二条道:

  本书内容共计先生传略一篇,言论八十四篇,附录三篇。言论大别为六类。分类本是不容易的事;归入甲类的,同时也与乙丙有关。故本书没有标明分类的名目。不过我们可以在这里略为说明的:第一类大约关于最重大普遍的问题;第二类关于教育;第三类关于北京大学;第四类关于中西文化的沟通;第五类为普通的问题;第六类为范围较小,关系较轻的问题。“附录”第一篇内《华工学校讲义》四十小篇……为先生大部分道德精神所寄。其余两篇,系大学改制的提案,也与先生事业很有关系。

  第一类共十八篇,论世界观与人生观,哲学与科学,劳工神圣,国文的趋势等等。第二类共十六篇,论教育方针,新教育与旧教育,美育,平民教育,“五四”运动等等。第三类共十八篇,说明办北京大学的宗旨和对于学生的希望,还有提倡学生课外活动——音乐,画法,新闻学等——的文字。关系重大的《致公言报并答林琴南君函》便在这一类里。第四类共十一篇,所论以中法文化的沟通为主。第五类共十一篇,杂论修养,学术教育。第六类共十篇,杂论学术,时事,教育,其中有四篇是民国纪元前旧作。《华工学校讲义》三十篇论德育,十篇论智育。这些文字差不多都和教育有关:教育是蔡先生的终生事业,所以他全神贯注,念念不忘。读这部书不妨将第六类和附录的二篇略去,别的都得细看。第三类都是些关于当时的北京大学的文字,似乎不能引起现在中学生读者的兴味。但是不然。民国八年的“五四”运动,北京大学是领导者,那时正是蔡先生作校长。“五四”运动是政治运动,同时是新文化运动,影响的重大,青年人都知道。再说改进北京大学也是蔡先生平生最重大的教育事业,值得后来人景仰,所以这一类文字,兴趣决不会在别的几类以下。

  本书六类文字中,文言文五十六篇,白话文二十八篇,共八十四篇。《华工学校讲义》四十篇,全是文言,连前共一百二十四篇,文言文共九十六篇,占全书百分之八十弱。全书按体裁分,又有论文,演说词,序(包括发刊词),书信,日记,启事,等类。论文六十四篇,演说词三十八篇,序十五篇,书信五篇,日记,启事各一篇。这些又都只是说明文和论说文两类。演说词占全书百分之三十,却是文言多于白话;三十八篇里有二十四篇是文言,占百分之六十弱。这中间有三篇注明是别人笔记的,一篇是文言,两篇是白话。还有一篇,题目下注着“八年十二月三日改定”,不知道是不是先经别人笔记后来再改定的。蔡先生是个忙人,该常有些文牍或秘书帮他拟稿。本书所收的文字,除注明别人笔记的三篇演说词以外,原也不一定全出于他的亲手,但大部分该是的。《华工学校讲义》四十篇都是他“手撰”,有明文可据。论文,序,书信里,至少那些重要的是他自己动笔。那篇日记和那条启事更该是他自己写的。别的即使有人拟稿,也该是他的意思,并且经他手定的。全书所收的文字,思想是如此一致,风格也是如此一致,他至少逐篇都下过工夫来看。无论如何,这问题并不影响本书的价值;在文字上,在思想上,本书无疑的是青年人——特别是中学生——有益的读物。现在中学生的读物里最缺乏简短的说明文和议论文,无论文言或白话。再说文言方面有的是古书,唐宋八家文,明人小品文,以及著述文等等,这些却都不能帮助学生学习应用的文言。梁启超先生的文言可以算是应用的了,但只在清末合式,现在看来,却还嫌高古似的。只有本书的文言,朴实简明,恰合现在的应用,现在报纸上的文言便是这种文言,这是最显著的标准。我们说应用,蔡先生也说应用(《国文之将来》),又称为“实用”(《论国文的趋势及国文与外国语及科学之关系》),都是广义的。一般所谓“应用文”却是狭义的,指公文,书信,电报,商业文件等。那些都有一定的程式。程式为的求经济,求确当,是一种经验的传统,渗透在我们所谓应用的文言里。学会了应用的文言,学那些程式便不难。应用的文言才是真正的基础。所以我们特别推荐这部书。

  蔡先生名元培,字孑民,浙江省绍兴县人,死时年七十四岁。本书里的传略,是江西黄世晖先生记的。黄先生是蔡夫人家里人,记得很确实,虽说是“传略”,却也够详的。蔡先生曾做到清廷的翰林院编修,后来尽力教育,运动革命,又到德国游学。辛亥革命后,回国任教育总长。他觉得和当时的总统袁世凯不能合作,不久便辞职再到德国游学。后来又到法国游学,并帮助李石曾先生等办留法俭学会,组织华法教育会。民国六年回国任北京大学校长。“五四”运动辞职出京,不久又回任。过了一年多,便出国考察,从此没有回北京大学。国民革命后,任大学院院长。后来改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直到去年逝世时止。本书出版在民国九年,所以传略只记到北京大学校长时代。统观蔡先生的一生事业,可以说他是一个革命家,又是一个教育家。辛亥以前,他是革命家。那时虽也尽力教育,却似乎只将教育当手段,达到革命的目的。传略里说他以为戊戌变法康梁“所以失败,由于不先培养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数人弋取政权,排斥顽旧,不能不情见势绌。此后北京政府无可希望,故抛弃京职,而愿委身于教育”(五面)。可见他的动机是在那里。他办教育,提倡民权(参看五面,八面,九面),提倡进化论(参看六面),提倡俄国的虚无主义(参看一四面,一七面)。但他当时虽以教育为手段,却真相信教育的永久的价值。他的游学便为的是充实自己的教育。他在德国研究哲学,文明史等,尤其注重实验心理学和美学。曾进实验心理学研究所参加实验工作(一九面,二四面)。他倾向哲学,而对于科学的训练也不忽略。辛亥以后,他是教育家。他特别提倡公民道德的教育,以及世界观教育,美感教育(《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他提倡中西文化的沟通,而特别注重欧化(参看第四类各篇)。他办大学,主张纯粹研究学问,思想自由(参看《北京大学开学式之演说》、《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辞》等)。对于中学,反对文理分科,主张“高等普通”的教育(《德国分科中学之说明》)。他又提倡工学(参看《工学互助团的大希望》)等,提倡平民教育(参看《在平民夜校开学日的演说》等)。他不但是个理想家,并且是个实行家。这些主张都曾相当的实现,留下强大的影响。他尤其注重砥砺德行,提倡进德会,《华工学校讲义》里有三十篇论德育,以及提倡公民道德的教育,是他一致的态度。他是个躬行实践的人,能做到他所说的,他的话是有重量的。

  蔡先生虽做过翰林院编修,但在欧洲研究考察得很久,对于西洋文化认识得很清楚。他看出中国必须欧化。他说:

  吾国古代文明,有源出巴比仑之说,迄今尚未证实。汉以后,天方大秦之文物,稍稍输入矣,而影响不著,其最著者,为印度之文明。汉季,接触之时代也;自晋至唐,吸收之时代也。吾族之哲学,文学及美术,得此而放一异彩。自元以来,与欧洲文明相接触,逾六百年矣,而未尝大有所吸收,如球茎之植物,冬蛰之动物,恃素所贮蓄者以自赡。日趣羸瘠,亦固其所。至于今日,始有吸收欧洲文明之机会;而当其冲者,实为我寓欧之同人。(《文明之消化》)

  又说:

  西人之学术所以达今日之程度者,自希腊以来,固已积二千余年之进步而后得之。吾先秦之文化无以远过于希腊,当亦吾同胞之所认许也。吾与彼分道而驰,既二千余年矣,而始有羡于彼等所等(得)之一,则循自然公例,取最短之途径以达之可也。乃曰吾必舍此捷径,以二千余年前之所诣为发足点,而奔轶绝尘以追之,则无论彼我速率之比较如何,苟是由是而彼我果有同等之一日,我等无益于世界之耗费,已非巧历所能计矣。不观日本之步趋欧化乎,彼固取最短之径者也。行之且五千年,未敢曰与欧人达同等之地位也。然则吾即取最短之径以往,犹惧不及,其又堪迂道焉?(《学风杂志发刊词》)

  他主张欧化,而且主张急起直追的欧化。他也提到中印文化对于欧洲的影响(三六一面),也提到东西文化的媒合(四〇二面),但他总“觉得返忆旧文明的兴会,不及欢迎新文明的浓至”(四〇三面)。——蔡先生所谓“文明”似乎和“文化”同一意思。——他尤其倾慕法国的文化,因为法国没有“绅民阶级,政府万能,宗教万能等观念”(三七八面),而“科学界之大发明家,多属于法,德人则往往取法人所发明而更为精密之研究”,“法人科学程度,并不下于德人”(三七八面,三七九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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