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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5)


  李白诗,书中选五古三首,乐府三首,七古四首,乐府五首,五律五首,七律一首,五绝二首,乐府一首,七绝二首,乐府三首。各体都备,七古和乐府共九首,最多,五七绝和乐府共八首,居次。李白,字太白,蜀人,玄宗时作供奉翰林,触犯了杨贵妃,不能得志。他是个放浪不羁的人,便辞了职,游山水,喝酒,作诗。他的态度是出世的,作诗全任自然。当时称他为“天上谪仙人”,这说明了他的人和他的诗。他的乐府很多,取材很广;他其实是在抒写自己的生活,只借用乐府的旧题目而已。他的七古和乐府篇幅恢张,气势充沛,增进了七古体的价值。他的绝句也奠定了一种新体制。绝句最需要经济的写出,李白所作,自然含蓄,情韵不尽。书中所收《下江陵》一首,有人推为唐代七绝第一。杜甫诗,计五古五首,七古五首,乐府四首,五七律各十首,五七绝各一首。只少五言乐府,别体都有。律诗共二十首,最多;七古和乐府共九首,居次。杜甫,字子美,河南巩县人。安禄山陷长安,肃宗在灵武即位。他从长安逃到灵武,作了左拾遗的官。后因事被放,辗转流落到成都,依故人严武,作到“检校工部员外郎”。世称杜工部。他在蜀住的很久。他是儒家的信徒,一辈子惦着仕君行道;又身经乱离,亲见民间疾苦。他的诗努力描写当时的情形,发抒自己的感想。唐代用诗取士,诗原是应试的玩意儿;诗又是供给乐工歌妓唱来伺候宫廷和贵人的玩意儿。李白用来抒写自己的生活,杜甫用来抒写那个大时代,诗的境界扩大了,地位也增高了。而杜甫抓住了广大的实在的人生,更给诗开辟了新世界。他的诗可以说是写实的;这写实的态度是从乐府来的。他使诗历史化,散文化,正是乐府的影响。七古体到他手里正式成立,律诗到他手里应用自如——他的五律极多,差不多穷尽了这一体的变化。

  王维诗,计五古五首,七言乐府三首,五律九首,七律四首,五绝五首,七绝和乐府三首,五律最多。王维,字摩诘,太原人,试进士,第一,官至尚书右丞。世称王右丞。他会草书隶书,会画画。有别墅在辋川,常和裴迪去游览作诗。沈宋的五律还多写艳情,王维改写山水,选词造句都得自出心裁。从前虽也有山水诗,但体制不同,无从因袭。苏轼说他“诗中有画”。他是苦吟的,宋人笔记里说他曾因苦吟走入醋缸里;他的《渭城曲》(乐府),有人也推为唐代七绝压卷之作。他的诗是精致的。孟浩然诗,计五古三首,七古一首,五律九首,五绝二首,也是五律最多。孟浩然,名浩,以字行,襄州襄阳人,隐居鹿门山,四十岁才游京师。张九龄在荆州,召为僚属。他用五律写江湖,却不若吟,伫兴而作。他专工五言,五言各体都擅长。山水诗不但描写自然,还欣赏自然;王维的描写比孟浩然多些。

  韦应物诗,五古七首,五律二首,七律一首,五七绝各一首,五古多。韦应物,京兆长安人,作滁州刺史,改江州,入京作左司郎中,又出作苏州刺史。世称韦左司或韦苏州。他为人少食寡欲,常焚香扫地而坐。诗淡远如其人。五古学古诗,学陶诗,指事述情,明白易见——有理语也有理趣,正是陶渊明所长。这些是淡处。篇幅多短,句子浑含不刻画,是远处。朱子说他的诗无一字造作,气象近道。他在苏州所作《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诗开端道:“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诗话推为一代绝唱,也只是为那肃穆清华的气象。篇中又道,“自渐居处崇,未睹斯民康”,《寄李儋元锡》(七律)也道,“邑有流亡愧俸钱”,这是忧民;识得为政之体,才能有些忠君爱民之言。刘长卿诗,计五律五首,七律三首,五绝三首,五律最多。刘长卿,字文房,河间人,登进士第,官终随州刺史。世称刘随州。他也是苦吟的人,律诗组织最为精密整炼;五律更胜,当时推为“五言长城”。上文曾举过两首作例,可见出他的用心处。

  李商隐诗,计七古一首,五律五首,七律十首,五绝一首,七绝七首,七律最多,七绝居次。李商隐,字义山,河内人,登进士第。王茂元镇河阳,召他掌书记,并使他作女婿。王茂元是李德裕同党;李德裕和令狐楚是政敌。李商隐和令狐楚本有交谊,这一来却得罪了他家。后来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作了宰相,李商隐屡次写信表明心迹,他只是不理。这是李商隐一生的失意事,诗中常常涉及,不过多半隐约其辞。后来柳仲郢镇东蜀,他去作过节度判官。他博学强记,又有隐衷,诗里的典故特别多。他的七律里有好些《无题》诗,一方面像是相思不相见的艳情诗,另一方面又像是比喻,咏叹他和令狐绹的事,寄托那“不遇”的意旨。还有那篇《锦瑟》,虽有题,解者也纷纷不一。那或许是悼亡诗,或许也是比喻。又有些咏史诗,如《隋宫》,或许不只是咏古,还有刺时的意旨。他的诗语既然是一贯的隐约,读起来便只能凭文义、典故和他的事迹作一些可能的概括的解释。他的七绝里也有这种咏史或游仙诗,如《隋宫》、《瑶池》等。这些都是奇情壮采之作——一方面七律的组织也有了进步——,所以入选的多。他的七绝最著名的可是《寄令狐郎中》一首。杜牧诗,五律一首,七绝九首,几乎是专选一体。杜牧,字牧之,登进士第。牛僧孺镇扬州,他在节度府掌书记,又作过司勋员外郎。世称杜司勋,又称小杜——杜甫称老杜。他很有政治的眼光,但朝中无人,终于是个失意者。他的七绝感慨深切,情辞新秀。《泊秦淮》一首也曾被推为压卷之作。

  唐以前的诗,可以说大多数是五古,极少数是七古;但那些时候并没有体制的分类。那些时候诗的分类,大概只从内容方面看,最显著的一组类别是五言诗和乐府诗。五言诗虽也从乐府转变而出,但从阮籍开始,已经高度的文人化,成为独立的抒情写景的体制。乐府原是民歌,叙述民间故事,描写各社会的生活,有时也说教,东汉以来文人仿作乐府的很多,大都沿用旧题旧调,也是五言的体制。汉末旧调渐亡,文人仿作,便只沿用旧题目;但到后来诗中的话也不尽合于旧题目。这些时候有了七言乐府,不过少极;汉魏六朝间著名的只有曹丕的《燕歌行》,鲍照的《行路难》十八首等。乐府多朴素的铺排,跟五言诗的浑含不露有别。五言诗经过汉魏六朝的演变,作风也分化。阮籍是一期,陶渊明、谢灵运是一期,“宫体”又是一期。阮籍抒情,“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颜延年、沈约等注《咏怀诗》语),最是浑含不露。陶谢抒情、写景、说理,渐趋详切,题材是田园山水。宫体起于梁简文帝时,以艳情为主,渐讲声调对偶。

  初唐五古还是宫体余风,陈子昂、张九龄、李白主张复古,虽标榜“建安”(汉献帝年号,建安体的代表是曹植),实是学阮籍。本书张九龄《感遇》二首便是例子。但盛唐五古,张九龄以外,连李白所作(《古风》除外)在内,可以说都是陶谢的流派。中唐韦应物、柳宗元也如此。陶谢的详切本受乐府的影响。乐府的影响到唐代最为显著。杜甫的五古便多从乐府变化。他第一个变了五古的调子,也是创了五古的新调子。新调子的特色是散文化。但本书所选他的五古还不是新调子,读他的长篇才易见出。这种新调子后来渐渐代替了旧调子。本书里似乎只有元结《贼退示官吏》一首是新调子;可是散文化太过,不是成功之作。至于唐人七古,却全然从乐府变出。这又有两派。一派学鲍照,以慷慨为主;另一派学晋《白纻(舞名)歌辞》(四首,见《乐府诗集》)等,以绮艳为主。李白便是著名学鲍照的;盛唐人似乎已经多是这一派。七言句长,本不像五言句的易加整炼,散文化更方便些。《行路难》里已有散文句。李白诗里又多些,如,“我欲因之梦吴越”(《梦游天姥吟留别》),又如上文举过的“弃我去者”二语。七古体夹长短句原也是散文化的一个方向。初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全首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简直没有七言句,却也可以算入七古里。到了杜甫,更有意的以文为诗,但多七言到底,少用长短句。后来人作七古,多半跟着他走。他不作旧题目的乐府而作了许多叙述时事,描写社会生活的诗。这正是乐府的本来面目。本书据《乐府诗集》将他的《哀江头》、《哀王孙》等都放在七言乐府里,便是这个理。从他以后,用乐府旧题作诗的就渐渐的稀少了。另一方面,元稹、白居易创出一种七古新调,全篇都用平仄调协的律句,但押韵随时转换,平仄相间,各句安排也不像七律有一定的规矩。这叫长庆体。长庆是穆宗的年号,也是元白的集名。本书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都是的。古体诗的声调本来比较近乎语言之自然,长庆体全用律句,反失自然,只是一种变调。但却便于歌唱。《长恨歌》可以唱,见于记载,可不知道是否全唱。五七古里律句多的本可歌唱,不过似乎只唱四句,跟唱五七绝一样。古体诗虽不像近体诗的整炼,但组织的经济也最著重。这也是它跟散文的一个主要的分别。前举韦应物《送杨氏女》便是一例。又如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里道,“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一方面说谢朓(小谢),一方面是比喻。且不说喻旨,只就文义看,“蓬莱”句又有两层比喻,全句的意旨是后汉文章首推建安诗。“中间”句说建安以后“大雅久不作”(见李白《古风》第一首),小谢清发,才重振遗绪;“中间”、“又”三个字包括多少朝代,多少诗家,多少诗,多少议论!组织有时也变换些新方式,但得出于自然。如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七古)用梦游和梦醒作纲领,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用唱歌跟和歌作纲领,将两篇歌辞穿插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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