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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2)


  近体诗的声调却有一定的规律;五七言绝句还可以用古体诗的声调,律诗老得跟着规律走。规律的基础在字调的平仄,字调就是平上去入四声,上去入都是仄声。五七言律诗基本的平仄式之一如次:

  五律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七律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即使不懂平仄的人也能看出律诗是两组重复、均齐的节奏所构成,每组里又自有对称、重复、变化的地方。节奏本是异中有同,同中有异,律诗的平仄式也不外这个理。即使不懂平仄的人只默诵或朗吟这两个平仄式,也会觉得顺口顺耳;但这种顺口顺耳是音乐性的,跟古体诗不同,正和语言跟音乐不同一样。律诗既有平仄式,就只能有八句,五律是四十字,七律是五十六字——排律不限句数,但本书里没有。绝句的平仄式照律诗减半——七绝照七律的前四句——,就是只有一组的节奏。这里所举的平仄式只是最基本的,其中有种种重复的变化。懂得平仄的自然渐渐便会明白。不懂平仄的,只要多读,熟读,多朗吟,也能欣赏那些声调变化的好处,恰像听戏多的人不懂板眼也能分别唱的好坏,不过不大精确就是了。四声中国人人语言中有,但要辨别某字是某声,却得受过训练才成。从前的训练是对对子跟读四声表,都在幼小的时候。现在高中学生不能辨别四声也就是不懂平仄的,大概有十之八九。他们若愿意懂,不妨试读四声表。这只消从《康熙字典》卷首附载的《等韵切音指南》里选些容易读的四声如“巴把霸捌”“庚梗更格”之类,得闲就练习,也许不难一旦豁然贯通。(中华书局出版的《学诗入门》里有一个四声表,似乎还容易读出,也可用。)律诗还有一项规律,就是中四句得两两对偶,这层也在下文论。

  初学人读诗,往往给典故难住。他们一回两回不懂,便望而生畏,因畏而懒;这会断了他们到诗去的路。所以需要注释。但典故多半只是历史的比喻和神仙的比喻;用典故跟用比喻往往是一个理,并无深奥可畏之处。不过比喻多取材于眼前的事物,容易了解些罢了。广义的比喻连典故在内,是诗的主要的生命素;诗的含蓄,诗的多义,诗的暗示力,主要的建筑在广义的比喻上。那些取材于经验和常识的比喻——一般所谓比喻只指这些——,可以称为事物的比喻,跟历史的比喻,神仙的比喻是鼎足而三。这些比喻(广义,后同)都有三个成分:一、喻依,二、喻体,三、意旨。喻依是作比喻的材料,喻体是被比喻的材料,意旨是比喻的用意所在。先从事物的比喻说起。如“天边树若荠”(五古,孟浩然,《秋登兰山寄张五》),荠是喻依,天边树是喻体,登山望远树,只如荠菜一般,只见树的小和山的高,是意旨。意旨却没有说出。又,“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五古,韦应物,《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世事是喻体,沿洄不得住的波上舟是喻依,惜别难留是意旨——也没有明白说出。又,“吴姬压酒劝客尝”(七古,李白,《金陵酒肆留别》),当垆是喻体,压酒是喻依,压酒的“压”和所谓“压装”的“压”用法一样,压酒是使酒的分量加重,更值得“尽觞”(原诗,“欲行不行各尽觞”)。吴姬当垆,助客酒兴是意旨。这里只说出喻依。又,“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蝌。年深岂免有缺画?快剑斫断生蛟鼍。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金绳铁索锁纽壮,古鼎跃水龙腾梭。”(七古,韩愈,《石鼓歌》)“快剑”以下五句都是描写石鼓的字体的。这又分两层。第一,专描写残缺的字。缺画是喻体,“快剑”句是喻依,缺画依然劲挺有生气是意旨。第二,描写字体的一般。字体便是喻体,“鸾翔”以下四句是五个喻依——“古鼎跃水”跟“龙腾梭”各是一个喻依。意旨依次是隽逸,典丽,坚壮,挺拔——末两个喻依只一个意旨——,都指字体而言,却都未说出。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原作“水下滩”,依段玉裁说改——七古,白居易,《琵琶行》)。这几句都描写琵琶的声音。大弦嘈嘈跟小弦切切各是喻体,急雨跟私语各是喻依,意旨一个是高而急,一个是低而急。“嘈嘈”句又是喻体,“大珠”句是喻依,圆润是意旨。“间关”二句各是一个喻依,喻体是琵琶的声音;前者的意旨是明滑,后者是幽涩。头两层的意旨未说出,这一层喻体跟意旨都未说出。事物的比喻虽然取材于经验和常识,却得新鲜,才能增强情感的力量;这需要创造的工夫。新鲜还得入情入理,才能让读者消化;这需要雅正的品味。

  有时全诗是一套事物的比喻,或者一套事物的比喻渗透在全诗里。前者如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七绝)

  唐代士子应试,先将所作的诗文呈给在朝的知名人看。若得他赞许宣扬,登科便不难。宋人诗话里说,“庆余遇水部郎中张籍,因索庆余新旧篇什,寄之怀袖而推赞之,遂登科”。这首诗大概就是呈献诗文时作的。全诗是新嫁娘的话,她在拜舅姑以前问夫婿,画眉深浅合式否?这是喻依。喻体是近试献诗文给人,朱庆余是在应试以前问张籍,所作诗文合式否?新嫁娘问画眉深浅,为的请夫婿指点,好让舅姑看得入眼。朱庆余问诗文合式与否,为的请张籍指点,好让考官看得入眼。这是全诗的主旨。又,骆宾王《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五律)

  这是闻蝉声而感身世。蝉的头是黑的,是喻体,玄鬓影是喻依,意旨是少年时不堪回首。“露重”一联是蝉,是喻依,喻体是自己,身微言轻是意旨。诗有长序,序尾道:“庶情沿物应,哀弱羽之飘零,道寄人知,悯余声之寂寞。”正指出这层意旨。“高洁”是蝉,也是人,是自己;这个词是双关的,多义的。又,杜甫《古柏行》(七古)咏夔州武侯庙和成都武侯祠的古柏,作意从“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二语见出。篇末道:

  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翦伐谁能送?
  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大厦倾和梁栋虽已成为典故,但原是事物的比喻。两者都是喻依。前者的喻体是国家乱;大厦倾会压死人,国家乱人民受难,这是意旨。后者的喻体是大臣,梁栋支柱大厦,大臣支持国家,这是意旨。古柏是栋梁材,虽然“不露文章世已惊”,也乐意供世用,但是太重了,太大了,谁能送去供用呢?无从供用,渐渐心空了,蚂蚁爬进去了;但是“香叶终经宿鸾凤”,它的身分还是高的。这是喻依。喻体是怀才不遇的志士幽人。志士幽人本有用世之心,但是才太大了,无人真知灼见,推荐入朝。于是贫贱衰老,为世人所揶揄,但是他们的身分还是高的。这是材大难为用,是意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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