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资平 > 最后的幸福 | 上页 下页
三十五


  “真的给你。你拿去就把它变卖些钱回家去吧,这些繁华的都会不是我们村里人住的。我已经不幸了,不愿意再看你在这里受苦。”她说时把条雪白的手帕搁在眼上。

  “姊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这个戒指你且留着。真的要时再向你要。我暂时不回村里去,我要看护你,看护到你轻了身,病好了才离开你。”

  她的眼泪更流得多了。她揩干了泪翻过脸来看阿根,这时候在她眼中的他,虽然穿着很粗朴的洋服,是世界上第一等的英伟的美男子。她觉得他的精神比她所认识的男性中任那一个崇高。松卿当然赶不上他,就连大学毕了业的广勋也赶不上这个农民的伟大,赶不上这个汽车夫的崇高。

  “我想着一件事了,可惜没有成功。你猜得着我想的是什么事么?”她握着他的只手,脸红红的笑向他说。

  “我猜中了。可惜我们小的时候的玩意儿没有实现。”他也红着脸微笑着说。

  八九岁时在她屋后草墩上,组织家庭的玩意儿一幕一幕的在他俩脑中重演一回。

  他靠在她的胸上,她的双手揽围着他的身体,她微笑着凑近他的耳边。

  ——我们还是做两公婆。

  他也微笑着点点首。

  过了一会几个小孩子带着她到墩后拿了一条红手帕蒙着她的脸后再牵了过来。他在坟塘里微笑着等她。等到她到坟塘里时,就和她并着肩一齐向着墓碑拜了四拜。再过了一会,他俩就在坟塘的一隅互相搂抱着装睡。一群小孩们都站在旁边鼓着掌哄笑。他俩年纪虽然小。但也会脸红红的站起来骂他们。小孩子们还笑着叫她做新娘,叫她做阿根嫂。

  他俩坐在铁椅子上沉默了一会,她的两行眼泪重新流下来。

  “阿根,还是我们乡里的青山绿水的景色好呢!我很想和你一路回乡里去。”他们的农村的风景一幕一幕的又在她的脑里重演出来。“没有希望了吧!我今生再不敢发这样的梦了。再不敢发这样的幸福的梦了。”

  她只手拿着手帕揩眼泪,只手紧握着他的手。他也紧紧地给她一个回握,他看见她的瞳子的周围像撒满了朱砂。

  她的左肩靠着他的右肩了。他从后面伸手过去,也揽她的腰了。

  “你的眼睛很红的,不觉得什么?”

  “我原有点眼病,近来更凶了。夜晚上眼皮很重涩的异常想睡。早上起来,一时睁不开来。待睁开来时,眼睛绯红的,怪难看。

  “你还是叫医生看好。”

  “你看我比在乡里时老丑得多了吧。”

  阿根觉得坐在自己身旁的美瑛的确不是从前的美瑛了。但他怕她伤心,不便说什么。

  “瑛姊在我眼中什么时候都是美丽的。”

  “你哄我!你不说真话!”

  她的右颊靠近他的左颊时。他的嘴忙躲向那边去。她的心头又起了一重黑暗,再流泪了。

  ——他是真心爱我的人。但他怕我的病毒!

  § 三十四

  松卿在南洋各埠流转了一个多月,回到H市来时又是七月初旬了。美瑛的健康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染了满身病毒的松卿对她的肉身还像狂兽一样的加以蹂躏。但他回来一星期后,她就完全拒绝了他的一切要求。

  松卿在六月初旬还没有赴南洋之前,看见她对阿根的态度过于亲昵,并且发见她的钻石戒指不在她的指头上了,就断定是她给了阿根;他终于把阿根解雇了。并且还托隔壁住的日本人中村留心,不许阿根到她家里来。阿根因要求增加工资,曾运动附近日本人商店汽车夫,人力车夫和厨房罢工过来,所以日本人也很恨他,巴不得松卿拿他绝雇。

  松卿走后的一个月中,美瑛卧病在家里不出来,病中常思念阿根,但不见阿根来看她。她恨起阿根来了,恨他寡情。到后来,她接到阿根由A市来了一封信。信里说他到A市当汽车夫了。他的信里又说他所以不能再在H市站足的原因是松卿和几个日本人在H市的巡捕房诬控他是个常常运动工人罢工的危险人物,所以不能不到A市来求生活。他的信里又说由H市到A市只要两晚一天的海程,并不十分远,一有机会——H政府不再注意他时——他就回H市来看她。他在信后面把A市的通信住地告知她了。

  松卿回来后,她愈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好,她就写了封信寄到A市要阿根速即回H市来看她。她花了半天工夫,很吃力的写了下面的一封信:

  根弟如握:

  一别匝月,有若三秋。自君去后,我疾益危,每欲赴医院诊治,无奈无人伴我;言念及此,不禁涕泪沾襟。姊所适匪人,将复谁怨,唯有自恨命薄耳。前星期扶病到植物园一行,在喷水池边少憩;回忆月前我俩人曾在此休憩触景伤情,又不禁泫然。日前彼伧回来,对我益加蹂躏,我病益危,命恐在旦夕,甚望君来一面,死亦瞑目。须知我在病中无刻不思君,死亦忍死须臾以招君临也。

  姊瑛字。

  *

  松卿遭美瑛的拒绝已经恨不过了。近又发见了她给广勋和阿根的信稿,更觉愤恨。美瑛还在希望能够把腹中的婴儿产出来,所以写了封信给广勋,要他来H市把这个可怜的婴儿领回去,她知道她想安全的分娩已经不容易了。分娩之后当然再无能力抚育婴儿了。她像预知道分娩之后只有死在等着她。她希望是把婴儿交回给广勋,和自己死在阿根的腕上!

  她写给广勋和阿根的信稿给松卿发见了后,遭了松卿的一顿毒打。她被毒打后胎动起来了。

  七月六日阴雨的一天,她人事不省的被抬进H市的市立大病院里的产科病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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