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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小是时候就认识,他是我的邻舍呢。”她脸红红的笑着说了后向阿根点了点头。阿根也笑着向她很恭敬的鞠了鞠躬。她觉得阿根虽然瘦削了些,但比前年就英伟得多了。不过颜色黑了些,脸上的黑面疱倒消失了。

  “想不到先生的新太太就是瑛姑娘!”阿根惊异的说。

  “你就在这里等着。”松卿吩咐阿根后就向着美瑛,“我们进去!”用命令式的说。美瑛看透了他的心里在燃烧着嫉妒的火。她想和松卿正了夫妇的名义后的生活比和士雄同栖时还要不自由了。她觉得自己的短短的恋爱史中还是和广勋一段最有意味,也得了相当的结果,除了这一段外,自己的生活都是悲惨的,痛苦的。订婚是迟延不得的,误过了婚期的女子的运命最悲惨生活也最痛苦。自己在十六岁那年若没有拒绝广勋的求婚时,现在的生活是很幸福的。再退一步想,就答应了阿根的求婚,现在和他俩人在村中度清贫的农民生活也是很幸福的,最后,直截了当拒绝了表兄的求婚,和这个人正式结婚,就生活苦些也有贫苦的幸福,可以免得这回的漂泊和一年来的堕落。现在虽然和这个人成了夫妻。但是过了新正的水仙花没有什么价值了。

  松卿和美瑛虽然对坐在一家茶楼上,都各有心事,没有半点乐趣,她犹悒悒寡欢的,因为她近来感着里面微微的胎动起来了。

  到五点多钟他们才回到家里来。

  § 三十二

  美瑛在H市认识了不少的女朋友。她们都活活泼泼地跟着她们的丈夫或情人到处游散,或公园,或戏院,或跑马场,或旗山顶,有时互相邀请,在各人家里开茶话会或小小的跳舞会。美瑛看见她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就很羡慕,她也曾伸手进松卿的肩肋下并着肩赴过茶话会或跳舞会来,但一见松卿的装束和言动就鼓不起血气,愈到热闹场中去,愈觉得寂寞。

  松卿是很诚挚的爱她,她也知道每遇着没有会过她的朋友,不论男女,松卿定替她介绍,他像唯恐朋友们不知道他已经结了婚。她对他的诚挚的爱未尝不感激。但他对她的猜疑和监视的态度又引起了她的反感。

  一天松卿往永田洋行——店面的陈设是古董品和银器,里面地窖室里就有私印各种假钞票和私铸假银元的一家日本商店——去了。美瑛一个人坐在楼前翻读一本新进作家Y氏的创作集。她近来觉得这无聊的岁月实在难度,她常到书店去买小说来消遣了。但她不敢当着松卿面前读小说,因为他不喜欢书籍,他看见她读小说就说女人不该看小说的。她近来对现代作家的创作爱读起来了,把从前买的《红楼梦》、《儿女英雄》、《再生缘》、《天雨花》等小说或弹词都丢开了。她尤喜欢读Y氏的小说,因为Y氏是高唱殉情主义的,文章也流利。妊娠中的她神经越发衰弱,Y氏的创作常把她的眼泪引流出来。今天她读到Y氏的一篇“殇儿”,悲痛极了,想到腹内的小生命,不知不觉地痛哭起来。她把Y氏的创造集丢开了,不敢再读下去了。

  ——除了腹内的胎儿。我对世人可告无罪!对不起人的不是我,还是他们!广勋对不住我,士雄也对不住我,松卿也对不住我。我只对不起腹内的小生命!我之流离漂泊我自己虽有几分不对,但大部是想为这个胎儿谋一个庇护他安全生长的地方。现在说出来有谁能相信呢?生下来不知生身父为谁的婴儿是何等可怜的哟!我委曲求全的到士雄那边去,在海上漂流十几天完全是为这个婴儿!到后来要跟松卿回H市来,再在海上漂泊,也完全是为这个婴儿!但我这苦心又有谁能谅解呢?我的生命置之度外了,能够保全这个婴儿,只要有人庇护这个婴儿,我什么都可以牺牲。我不再受呆板的名义或习惯的支配了。过了长期间的国法,道德律,社会习惯该有改革的必要!我不能再受这些呆板的公式的束缚了,我要打破一切!打破了一切,我和腹内的婴儿才得生存!不,我要牺牲自己为婴儿图生存!我该把他交回他的父亲!我要当着妹妹的面叫他承认腹中的胎儿是他的儿子!我要向社会声称他是我的爱人!我看见他承认了胎儿是他的儿子,承认我是他的爱人后,我就死也情愿!我的幸福——一生的幸福完全给你剥夺了!广勋!你是蹂躏我的人!你是压迫我的人!你是奴隶我的人!奴隶我的人!你还在怯懦的不敢向社会承认他是你的婴儿,承认我是你的爱人么?

  昨晚上她和松卿睡在一起时,她对他说:

  “我恐是有孕了。我觉得我的身体有点不寻常。我们快有小孩子了。”

  她说时也感着自己的双颊红热得厉害,她暗暗地自愧。

  “恐怕不对吧,那里有这样快?”

  她望见他的紫黑色的厚唇上微微的震动,脸上也浮了一种浅笑。

  她看见他不承认她有这样快怀孕,着慌起来。她想,妊娠的象征一天一天的显著了,到了日后掩不了的时候,怎么好呢?她愈想愈担心起来。她想将来定有难解决的纷争发生的一天。

  她想,妹妹能够承认我这腹内的胎儿做她的儿子抚养他时,我把婴儿交回他的父亲后死也瞑目。她想到后来,真的想写封信寄给广勋,叫他出来H市。

  “瑛姊!”有人在后面叫她,她骇了一跳,忙翻转头来看,阿根笑嘻嘻地站在楼的厅中心了。

  她看见阿根,胸口就跳动起来有点害怕。她怕他对她有意外的不慎的举动。她对他保持着尊严的主妇态度,她靠在摇椅上不动。

  “有什么事?”她望也不望他一眼,视线只注视着地面。

  阿根看见她的这样的态度,有点不好意思,想再向她说话,固然不好,想就退下去也不好,他痴望着她站了一会。

  她看见阿根不说话又不退下去,心里有点着急,略抬起头来望他,她吃了一惊。她看见阿根像电影戏里面的黑奴般的微倾着头向他的主人流泪,他的脸上也表现出一种诚恳的热情。她给他的热诚的态度感动了。但她还不能抛弃主仆的成见。她以为对他恢复了在村里小孩子时代的态度会伤害她的威严。

  “老爷有什么事委曲了你么?我说得来的可以代你对老爷说说。你有什么事,快些说出来,简单的说出来。不要尽站在这里。”她说了后翻过脸去望海。

  “瑛姊!——当杨先生的面前,我决不敢这样的称呼你——我并不是为我自己的事来和你说话,我是一心为你的事来和你说话。我看见瑛姊受苦,我心里不忍,所以来告诉我所知的一切。”阿根只手拿条半新不旧的手帕在揩眼泪。

  “你所晓得的是什么事情?快说出来。”她有点惊异他说的话。

  “我们瑛姊和他什么时候成婚的?”

  “和他结婚不好么?”

  “据我所晓得的,杨先生不该和女人结婚了的。他没有和女人结婚的资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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