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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是我,美瑛姊。请你声音小一点。我进来好么?”松卿站在窗侧高声的说。她看见浴在月光中的他的脸色惨白得像死人般的。

  “你还没有睡么?有什么事?明天说好么?怕噪着隔壁房里的人。”她虽然想让他进来,但又有点害怕。

  “美瑛姊,你莫叫我急死了。你才答应了我的。你当我好容易到这里来么?扶梯口的栏门下了锁,我翻栏杆进来的。又怕碰见他们——碰见红毛鬼时更讨厌,要出丑呢。我不敢在前面敲门就是这个缘故。”

  她终敌不住他的苦求,让他进来了。

  美瑛虽然让他进来,但还警备着,怕他有什么超出友情以外的要求。他进来后就在梳化椅上坐下去,他的很厚的上下嘴唇还不住地颤动。她看见他的惊恐的样子又抱了几分同情,她想,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怯弱。看见他的惊怯的态度,高瘦的身体,双颊上泛着淡淡的红彩;她对他的旧情渐渐地苏醒起来,他的平稳的态度反使她生了一种反感。

  “他们说你到南洋去了。怎么你还在H市呢?”

  “……”他没有回答。

  她看见他淌着眼泪了。她忙坐近他身旁,伸手握着他的手。

  “你为什么哭起来了呢?你为什么伤心?”

  松卿只手拿条手帕揩眼泪,只手握着她的手。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忽然地悲伤起来。大概是自己神经衰弱吧。总之,我自和你相别以来,不曾度过一天的快活日子,也没有一日不思念你。昨天看见你,我心里就悲楚起来——说不出缘故来的悲楚起来。但同时又很喜欢,看见你,我就不能不流泪了。我因为你受了不少的痛苦。现在我也有相当的积蓄了。但是你已经属了他人。我就有了这些东西也……”

  “松卿,你莫说那些事了,过去的事,我的确对你不住。不过母亲作主,叫我又有什么方法!”

  “我并不怨你。我只怨我自己,怨我自己的命运。”

  据松卿对她说,他失恋之后就不愿意再看故乡的城市。临行时,虽然不免多少留恋,但有了腐蚀他的有活气的青春的悲剧的遗迹的故乡,他发誓终身不愿意看它了。他离了故乡在南洋群岛过了两个月的流浪生活。在这两个月的期中为排解自己的烦愁起见,就想更换他的生活。因为他觉得这样烦愁的无变化的生活不知在何时才能够终止。想到曾和她共游过的公园,共吃过饭的馆子,他又忽然的流着泪的思慕起故乡来。那时候在南洋各岛正是秋间受着炎炎的太阳直射的时节,天气异常的酷热,入夜之后就常在海岸咖啡店里迎着海风过沉醉的生活。绿的薄荷酒(Pepper-mint),黄的布兰地,紫的伟毛斯(Vermouth),还有眩迷人的眼睛的白热煤气灯和含有毒液的由爱尔兰,荷兰,巴黎等地方流落来的西洋女子的红唇。但这些都医不好他的心的重创——由她受来的重创,他在这时候,像理性麻痹了的半狂人般的沉溺在这种毒鸩的但是甜蜜蜜的生活中。友人们虽常劝戒他,但他总觉得紧迫着他的哀愁和孤寂若是一刻不去,他的这种沉溺的生活就一刻不能停止。但是能够排除他的这种哀愁和孤寂的,有谁呢?在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呢?

  有时因职务的关系,由新加坡渡马六甲海峡到苏玛杜拉和爪哇去,像今晚上一样的月夜,就一个人凭着船舷,静听海峡的怒涛向船身冲击的音响,含着眼泪,直至东方发白还不回船室里去。斜倚着给露水冷湿了的铁栏望远处的北方的故乡的天空;神魂就驰向她那边去了。总之,一句话,失了她的他在这世上再难觅安身立命的地点了。

  她听了他的话也感动起来,跟着他流了点眼泪,再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黎明时分她放他走出船室外来时,舱面还没有一个人影。

  § 二十九

  到了新加坡,何老伯原定住F客栈的,因为F客栈的房租伙食比较便宜些。但美瑛执意要住S酒店,因为松卿邀了她同住那家酒店。

  她和松卿虽同住一家旅馆,但他俩的态度是洁白的。至少,何老伯和阿和没有发见出他俩间有超出友情范围外的行动。至他俩间有何种特约,那就非何老伯和阿和所能知道。

  到新加坡的第二天,有轮船开往兰贡,何老伯就想起程。美瑛的意思是,航行了六七天了,异常困顿,要在新加坡埠休息几天才动身。他们不趁明天的轮船就要在新加坡多停留四天了。

  第三天早上松卿起来不吃早膳就出去了,他说,在新加坡还有点事务未了。何老伯看见松卿走了后,他和阿和出去办理他所应办的杂务去了。

  十二点钟松卿回来了。何老伯和阿和还没有回来。他就到美瑛房里来。

  “没有出去么?”他笑着向她说。

  “我又不认识路,一个人怎么出去?天气又热,一个人坐牢般的在这小房子里真闷得慌。”

  “我伴你到市外近海的风景好的地方去散散心好吗?”

  “想是想去,不过……”

  “怕他们说话么?只一点钟工夫的火车,当天可以回来的,不要紧吧。”他红着脸笑。

  “不是这样的意思,我相信你,也并不是怕你对我有什么。不过……”她也很愧赧的说,因为她有内疚没有向他表白。在未向他表白一切秘密以前,她不敢容许他的要求。因为这种无责任的恋爱的表示,她觉得太把自己贬抑至流娼阶级以下了。

  ——他虽然说不久会到兰贡来,但他先要到爪哇去,和他这一别,第二次的机会就无期了。运命到了改革期时就非快改革不可。自己还是趁早决断由他的手把自己的运命革新,再开始新生涯吧,对士雄,自己是完全无爱的,况且阿和就是自己的目前的大敌人,到兰贡士雄家里去后,迟早就有风波发生,这也是可断言的。最好还是还是,……她想到昨晚上在辉煌的电光下,自己浴在磁盆里所发见的一种恐怖——也是一种悲痛——来。

  昨天吃了晚饭后,流汗过多了,她一个人到浴室里去洗澡。她解开衣服时就觉得到自己的身体一天一天的膨大。浸到磁盆里再审视自己的肌肉的色泽,连自己也感着冲动的刺激,她想只有“凝脂”这个恰切的形容词才可以比拟自己的肌色吧。到后来看见自己的两个小乳头带了点可厌的黑色时,她吓了一惊。她想,事实完全证明了。

  到后来,她想这件事变叫士雄负责,迟早要败露出来;还是爽爽直直地叫松卿负责的好吧。我趁这个机会把我的运命改造吧。前途或有点光明在等候着我也说不定。

  下午的一点多钟,松卿和美瑛都在由新加坡向北开驶的火车中了。他俩在火车中并坐着,眺望沿海的景色。美瑛当火车一展轮时,心里就有点沉闷,坐在车里和松卿谈笑都是很勉强的。火车再走了半点多钟,她起了一阵晕眩,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带灰黑色的轮廓。胸口像给一块大石紧压着,沿脊柱发了点冷汗,脸色一刻一刻的转变成苍白色。

  “我像有点不好。”她气喘喘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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