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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美瑛读了这几句虽然不甚得其要领,但也吓得眼睁口开,一时合拢不回去。周身发了一阵恶寒,不住地打抖起来,她再展开第二张信笺,信笺在她的两手中不住地震动,索索地作响。信里面写的几行字是:

  “姊姊惠鉴:妹命薄,所适非人,自与彼人结缡以来,无日不处痛苦中。唯念呱呱者在抱,无人抚养,故忍恨吞声,暂为受罪。脱无此一块肉,妹早与彼人离异矣。近闻彼人对姊又有非礼行为,妹悲愤已极,曾向诘责多次,乃绝不承认。唯人言啧啧,恐非无因,妹不忍坐视姊再受彼人之累,故冒昧函告。即姊如爱自身或爱我亦当拒彼人,勿使近姊;则妹感激无涯也。附上匿名信一缄,以供参考,妹琼上言。二月五日。”

  美瑛看完了妹子的信,像受了死刑的宣告后的囚徒,有了死的觉悟,心境反觉沉静起来,头脑也冷息了许多。

  ——一切罪恶都要归到我一个人的身上来了。我代你们负担吧,负担你们的一切罪恶吧。让你们都自由去。我的一身本不难自决,不过里面的小生命太可怜了。最可笑的就是妹妹。她说因为有小孩子,不能和他离异。那么我里面的小生命该谁负责呢?不如直直捷捷地骂我“不要引诱我的丈夫!”还爽快些。人类是带一副假面的残忍的动物!人类是自私自利的!人类都是伪善!为图自己的功利、虚名就牺牲他人的生命亦漠然无动于衷的。好了,我觉悟了,我领受了一番教训了!我做你们的牺牲者吧。我祝你们繁荣,我祝你们胜利!只要你们能够繁荣,能够胜利;就牺牲了我这个人,亦无足惜!我自甘于孤独,自甘于败亡,自甘于死灭!你们喜欢了吧!你们遂了心愿了吧!她冷静的想了一回后,禁不住自己发出一种冷笑。她想,我狂了吧。至少我的精神状态起了变化了。她自己冷笑了一会后又流着热泪欷欷的哭起来。

  ——在这世上再没有适当的事业给我做了。我也无能力为社会服役了,半死的残躯,还有什么气!我承认我是枉生于世的人了。不过我还不情愿即死,不能这样轻易自裁!我还有一件重要的责任未了呢!我要把信赖着我,走到我怀中来的小生命保育成熟!这是我的唯一的责任!我不能因为牺牲自己就并牺牲了他——或她。

  但是像这样冷酷无情的社会,小孩子就生育下来也要受他们的欺侮和压迫吧。结果还是他——或她的不幸。想维护他——或她,不是反害了他——或她么?美瑛想到这里,又觉得母子一同牺牲的好,使一些都得解脱。

  § 二十五

  美瑛觉悟到故乡无所用其留恋时,恰好接到士雄来信要她和阿和都到南洋去。士雄要她出缅甸去是因为他自己不能即刻回来。他要阿和到那边去是叫阿和去学习生意,不要再在村里游手好闲做不良少年。

  她想到缅甸去走一趟也好。她本对士雄无爱,但一个人住在失恋过来的地方,触目的情景——都能使她伤心。多住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痛苦。她想到南洋去游览一回,看能排除这种悲痛不能,故乡的地方,她再不能住了。

  ——已经负了重伤的自己的心再无恢复希望了吧。管它能恢复不能恢复,就是死,我也到国外去死,不再回来了。我死了后,我的遗骨也不许他们带回故里来。我恨故乡的一切了。最可笑的是广勋,自那天向他提出要求后就不敢再来见面了。她愈想愈觉得他可恨,同时对他的怯懦的态度也加以鄙视。她虽然恨他,鄙视他;但临行之前又有点想见他一面。他的面影像在自己心上烙了印般的留了个很深刻的印象,精神上时时刻刻都受着他的支配。她想着怀中的胎儿就推想到广勋来。

  她终于没有会着广勋就动身了。

  二月中旬天气晴和的一天,她和阿和跟了一个老水客由县城搭乘小汽轮赶到海口H市来了。轮船到H市时是上午三点半钟他们到了H市就进了一家有名的T酒店。她开了一间面海的特等的房子。阿和和水客的房子在她的房子的后面。他们就在T旅馆等开往新加坡的轮船。

  老水客由轮船公司回来说,还要等三天才有开往新加坡的轮船。美瑛是初次来H市的,她觉得自己县城虽然繁华,终赶不上H市。因为H市的街道很整洁,商店也很宏丽。她想,离自己的故乡这样近,早要求士雄搬到这个地方来住就好了。她又想,广勋能够和自己在这H市租一个小小的洋楼共住,那就再幸福没有了。她原站在骑楼上,倚着铁栏眺望海面的大小不一的轮船和海岸马路上来往的行人及奔驰的电车。想到广勋,忽然的伤感起来,又无

  心眺望了。

  吃过了晚饭,天还没有黑下去她要老水客带她到街路上看热闹去。阿和当然也跟了去。南地的H市在这二月中旬已经是很和暖了。她淡淡地化了妆后,换了一套轻松的春衣,她不住地注意她的腹部,她怕因此减少了她的美观,她想时期还浅吧,看不出什么变化来。

  他们从三楼走下来,出了旅馆,就向旅馆左侧的横街进去,到里面的内层大马路上来。H市海岸的马路赶不上内层马路的热闹。

  在商店前的通路上走时看见像广勋的人,她的胸口就悸动起来。她想,真的在这地方看见他时就硬不睬他。可惜这个水客老了一点,阿和又丑了一点,不然我就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并着肩,手拉手的走,叫广勋看见不好过,他看见我和别的男子手拉手的并着肩走会心里不好过。跑到旅馆里来看自己时,那我又可以恕他的一切了。她想来想去。想不出对他复仇的方法来。复仇的方法只有找一个比他更标致的男子一同去见他,同时可以对嘲笑过自己的妹妹复仇。不过和广勋的关系。必要先得那个男人的了解。到后来,她觉得这些都是空想。冷静地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这样的深恶痛恨广勋,自己又觉得自己的心理矛盾。假定广勋还在自己的身旁要求什么时,自己没有拒绝他的勇气吧。

  她出来的目的是到在H市有名的S公司和W公司去购买衣饰和化妆用品,她走到服饰部来了。她站在大镜前望望镜中的自己,觉得近来憔悴了许多。她望着镜里的自己的脸就摸摸双颊,她看见双颊很瘦削,也有点苍黄——淡淡的粉色压不住的苍黄。她的头不住的向左右翻看自己的肩后外衣穿得服帖不服帖。随又侧立在镜前视察自己的侧影。她觉得自己的姿态还很轻盈窈窕的。自己的长身玉立的俏影还有惹起一群年轻的男性的追慕的魔力吧。

  但她总记挂着自己的脸色的苍黄,忙又走进镜前去,嘴唇感着玻璃的冷气了,镜中的自己的脸部陡然的给一种薄雾蒙住了。她忙拿手中的手帕要揩那种薄雾,但已经凝结成针口大的滴滴的珠了。她把露露珠揩干,自己把嘴唇紧闭着,再细细的把自己的颜色观察,那种讨厌的苍黄的色泽过是衬在淡淡的粉膜下面很明显的看得出来。她想,以后不要叫爱我的人走近自己,也不许他仔细的看自己的脸,他看出了我这苍黄的颜色就会厌倦我吧。广勋离开我,恐怕就是这个原因。她在镜前痴站了一会,微微地叹了口气,到后来她觉得自己的窈窕的身材穿着天青色的上衣,纯黑的裙还是很可爱的,自己就向镜中的自己努嘴,很想搂着她接吻。

  她翻转头来看见阿和站在喳喳地响的煤气大光灯下凝望着自己,老水客靠着店台也望着自己微笑。

  “笑什么?讨厌的何老伯!”她感着自己的双颊发热。

  “好看,好看!”何老伯摸着他的几根鼠须哈哈大笑。

  “讨厌。”她斜睨了他一眼,脸红红的笑了。

  她在S公司只买了一双高跟皮靴。出了S公司,再向W公司来。

  “在S公司拣不到你中意的东西,到W公司去更难了。”

  “去看看总可以的。”

  “说到太白楼去看热闹,不去了么?”阿和跟在后面问。

  “我还有点事,今晚上要到D湾找个朋友,明天去吧。”

  “你不去,我可以和瑛姑去。搭往那边的电车是不是?”

  “是的,是的。搭往W街的电车直坐到终点,下来一问就找得到,那边是S砂洲,有名的热闹的场所。酒楼妓馆在那个地方的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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