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资平 > 最后的幸福 | 上页 下页


  ——早知道过了年期不容易嫁出去,就嫁了徐家那个农夫作填房也算了。早听了妹妹的忠告就好了的。最初以为自己的婚事未定之前,母亲决不提妹妹的婚事的,妹妹也定让我先出阁的,殊不料母亲不再为我把妹妹的婚事迟延,妹妹也再不客气的等待我了。

  美瑛再看一看自己的周围,所识的同辈朋友们都结了婚。她们都找着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前几年在自己眼中完全是个小孩子的,现在也结了婚了——只十六岁就结了婚的还有好几个。相形之下,胸里像受刺般的痛苦。自己已经廿三岁了,还没有婿家,对不认识的人都感着愧赧,对村里认识的妇女们,美瑛差不多不敢和她们见面了。她想,今后决不听她们谈别人家结婚的事了,但村里每次有人结婚的消息偏会吹进自己的耳朵里来。美瑛想,自己真的变成个老处女了。做了村里妇女们的嘲笑的对象,以后怕嫁给人作后妻都没有人要了吧。

  ——听说思虑多的女人颜色就容易衰老。自己就有这样的病征。美瑛愈想愈不敢见人了。

  “她恐怕不嫁人了吧。哪里有到二十三四岁还不许给人的女儿。”美瑛像听见有人这样的说她。

  “怕没有人要了吧。正式的初婚不会娶这样的老处女吧,"美瑛又像听见有人在这样的嘲笑她。

  美瑛现在愈感到有结婚的必要了。不是由于对结婚的憧憬,不是由于对异性的好奇心,不是由于一种空泛的恋爱;她为要立身做人起见,觉得非结婚不可了。在她面前只有两条路了,不快点嫁也就立即入庵做尼姑去。

  有时候她遇见既婚的朋友,朋友就对她说:

  “我觉得独身时代不知多少快乐,要耍就耍要睡就睡,不受谁的束缚。真的,结婚没有一点意思。我真羡慕你,又自由,又舒服。结了婚时这身体就不是自己的身体了。女人虽然不能不结婚,但我觉得迟一天快活一天。”

  美瑛想这个朋友说的话虽有点道理,但总觉得是对自己的讽刺,她想这个朋友有了丈夫,有了性的满足才说得出这样奢侈的不负责任的话来。作算这个朋友的结婚不是幸福的结婚,但比不能结婚的自己也就幸福得多了。

  有时候村里的认识魏妈的老妈子跑到美瑛家里来时,就很不客气的对美瑛的母亲说:

  “年数大了,不要选择得太苛了。尽叫她等,等到什么时候?太可怜了!随便些嫁出去吧。”

  美瑛想,这老妈子虽然太不客气了,但她总算是说本心的话,替自己表同情。美瑛又想,自己何尝不想随便嫁出去,不过现在想随便嫁出去的人家都没有了。

  “姻缘是有定数的,作算两家都情愿,没有夫妇的缘时也难成事的。”母亲只能这样的辩解。她知道自己的不名誉的风声也是阻害美瑛婚事的一个大原因。

  由阴历正月初旬至二月中旬是结婚的好时节。不论早晚,屋前屋后都听得见迎婚的鼓乐。这种鼓乐在她心里催起了不少的兴奋。附近的邻人们听见迎婚的鼓乐都跑出路口来看,但美瑛不能像十六七岁时一样的好事跟着她们说笑了。

  过了二月半,黄广勋再出上海去念书,说要带美琼同去,第一当赴上海是蜜月旅行,第二是他还想叫美琼到上海去再求学。动身的前两天美琼夫妻同到母亲家里来。初次上门的新婿,村里的妇女们都拥了来看,魏妈的厅前都挤满了人。有的说,新郎比新妇还长得漂亮些。有的说,新妇的肌肤赶不上新郎的白嫩。有的说,他俩是天作成的一对配偶。美瑛在屏后听见这些话时差不多气得要流眼泪了。

  不客气,不顾忌的黄广勋对岳母说要拜见大姨。美瑛听见了时只当他的请见是种讥讽性的复仇,抵死不肯出来。她只一个人坐在后面的房子里又悔又恨的垂泪。

  她不久又听见那个中学教员在C大学当预科主任不满三个月就向卖官鬻爵的政府用了些钱,竟外放出来做邻县的县知事了。美瑛想,早答应了他的求婚时,现在自己是个知县太太了,她到这时候不能不深悔当日自己的轻率。

  § 十

  暮春的天气,空中密布着暗云,像快要下雨了。美瑛近来在家里代一家商店编绒帽子和绒袜子,得点工资添制自己的衣履。今天把编制好了的两打小孩子的彩色绒帽和十双绒袜送到那家商店去,回来时已经下午五点钟时分了。

  一踏进门觉得房里特别的黑。她不知道是天黑了呢还是快要下雨的黑暗。厅前还没有开亮,她想叫声母亲时就听见母亲房里有客。她忙放轻脚步走近前去听了听,里面谈话的声音太低了,听不出来客是哪一个。美瑛在窗口站了一会,想进去又不敢进去,她怕来客是江老二,进去时太使母亲难为情了。

  “谁?”母亲在里头像知道美瑛回来了。“是不是瑛儿?”

  “是我,才回来,”美瑛很不好意思的红着脸答应母亲。

  “快进来,进来见你的表兄。他等你等了好半天了,”母亲今天说话带点欢乐的调子。美瑛前几天就听过母亲说,大姨妈的儿子凌士雄由缅甸回来了。

  美瑛才踏进房门就听见男音的咳嗽。她听见他咳嗽,就联想到瘦削身躯所有者的表兄来。从小在外祖母家里常常见面的。从十三四岁以后她很少到外祖母家里去了,也就少和这个表兄见面了。

  ——表兄至少有三十七八岁了吧。小的时候在外祖母家里的楼上,他还抱过自己一路玩呢,那时候就听见表兄快要结婚了。结婚的时候母亲带妹妹去吃过喜酒。自己很想去,但母亲不允多带小孩子去,所以没有去。但后来表兄带了他的新妇到自己家里来。那时候在自己眼睛里的表嫂完全是个丑妇,肌色很赤,南瓜般的脸儿。上面的两个门牙黄黄的向外露,不说话的时候就紧贴在下唇上,总说是离县城很远的深山里的人家女儿。美瑛当时想,这就难怪了,并且表兄的样子比他的新妇也好得有限,半斤和七两半吧。美瑛最初听见来客是表兄,并且表兄在等着自己回来见见面,心里觉得有点希望之光在前途等着自己。但到后来想到表兄的样子来了,又感着轻微的失望。再联想到前年染了时疫死去了的表嫂的怪丑的样子,心里更不愉快。

  房里还没有开亮,在薄暗中美瑛看不清楚表兄的面貌,只看见他的瘦长的身躯的轮廓。

  “瑛妹!”表兄在笑着叫她。

  “士雄哥么?对不起,失接了。我有点事到城里去来。”

  “一个人去么?”美瑛的视力在薄暗中恢复了,她看见表兄的惊疑的颜色。神经锐敏的美瑛由表兄的惊疑的颜色又联想到表兄对女性的浅狭的多疑的性质来了。她想,表嫂还在的时候,表兄对她都怀猜疑,不准她一个人归宁,定要叫个老妈子送她去,带她回。假定他再娶个标致的填房时不知要如何的严重的监视呢。

  但表兄的惊疑的颜色立即平复了。

  “天气该暖和了的,忽然又冷起来,怕要下雨了吧。”母亲像对美瑛说,但她的脸并没有向着她的女儿。

  “外面真冷。我出去的时候穿少了衣服,在路上冷不过,”美瑛回答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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