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资平 > 脱了轨道的星球 | 上页 下页
二十三


  后来父亲告诉我,仁仪的父亲由省城寄信回来,要仁仪出去考清华,考上了清华,便是官费了,父亲听见了后,觉得仁仪可以考清华,我也有程度考清华,这个投考的权利决不能放弃。若因为省一副川资,误了我的前程,落在仁仪的后面,那就不是儿子不中用,完全是为父者之过了。父亲为着我的学业,实在是着想得苦心惨澹。仁仪的父亲是想利用他的金力造成仁仪的前途。我的科学程度不在仁仪之下,故父说,不论怎样节衣缩食,纵令是饿饭,也要筹出一副川资来。我问父亲,现在有钱了没有?父亲惨笑着说,此刻一个钱也没有。

  我从广益毕业出来后,父亲也辞了广益的教席,杨教员看见父亲辞了职,也向汲先生告退。到这时候,我觉得在学四年中,都是闹小孩子脾气,对于杨先生事事曲解,太对不住杨先生了。父亲还对我说,杨先生和祖父是同年进学的呢。所以父亲很尊敬他。

  父亲辞了广益的教席后,有许多未毕业的堂兄弟也跟着退了学。广益学堂忽然荒凉起来了。汲先生看见这样的情况,当然是十分伤心的。

  “他忍耐着七元大洋的薄薪,在广益教读四年,完全是为看护他的儿子哟。”

  美国的先生们对父亲下了这样一个批判。父亲从广益出来后,就在留余堂左侧的咏花书屋里(伯曾祖凤曹公的学堂)开办了一间小学校,名善长学校。当然一切设备,都不完全,只能说是稍稍改良了的蒙塾。村里的父老听见我的父亲开设学堂了,都把子弟送了来。一共有五六十名学生,分三级教授,请了两位堂兄弟来帮忙。但是束修还是在廖屋冈时一样,由学生的父兄自由捐助。因为是自由捐助,故要按三节收学费。在端节之前,是全无收入的。所以父亲说,一个钱也没有。

  吃过了晚饭,父亲匆匆地出门去了。平时父亲在晚饭时候,可以吃两大碗稀饭的,今天只吃了一碗,就放下了筷子。父亲出去了后,祖母便对我说:

  “你父亲身体近来弱了许多,痔疾复发。大概是办善长学校比在广益教书更加辛苦吧。学生的学费一个没有收到。木匠天天来讨钱,迫人迫得要命。”

  因为开办学校,父亲在一家木匠店里定做了几十副书桌、板凳及黑板,还没有清帐。祖母只是痛他的儿子,但是父亲也只是专为他的儿子打算。

  “水总是向低处流呵!”

  祖母看见我没有回答,又叹了口气。的确,低垂着头、神气颓丧、匆匆地出门去的父亲的背影,实在是使我心里难过哟。

  我和几个堂兄弟是在咏花书屋寄宿的。父亲在十天之中有八天晚上要到市里去转转的。回来得早,或听见有什么消息,他一定到咏花书屋来告诉我们。我等到十点多钟还不见父亲回来,就去睡了。但是无论怎样都睡不着,听见里房的四隅,都有老鼠儿在唧唧地叫。于是我想到父亲是像一只老鼠儿,为它的小鼠,夜里走出去,在市里东奔西撞。此刻正不知如何低声下气地向人借钱啊。

  父亲常常教我用费要节省,但是对人要厚道。他教我说:“金钱是养廉耻的,此外并无何等的用处。”他又教我说:“克于人为刻,克于己为俭。”款待人不是常有的事,不可太省。但是自己的生活费,每天要支出的,一定要极力节省。到了没有钱的时候求人,那是千难万难的了。祖母也教训我说:

  “只要自己节省,则万事可不求人。你尽向人称穷道苦也是无人理你的。所以穷人要装出富人样,才不会给人看轻。第一要紧的还是自己要节俭。”

  我对于父亲,对于老祖母的遗训是有许多违背的,唯有这些我至今还是遵守着。经世愈久,愈觉得父亲和老祖母的话是经验之谈。老祖母的“……装出富人样”,并不是教我没有钱也要去坐汽车,住洋房子,吃大菜,她的意思是虽然穷,也当艰苦地挨过去,不可意志薄弱,装出穷样子去讨人家的怜悯,或贪人家的便宜。贪了人家的小便宜,自己的名誉无形中是要受莫大的损失。

  “你想贪人家的便宜时,先要想想你的便宜可不可以给他人去贪。”

  这又是一个久经世故的友人对我的忠告。他是劝我如果自己没有钱,决不可跟他人去上茶馆,上酒楼。人家请了你时,你一定要回敬。社会是要这样才维持得住的。

  第二天一早,回到留余堂来见父亲,父亲还没有起床,我便走到床前,叫醒了父亲,问他旅费筹好了没有。

  “不容易哟!……”

  父亲先叹了一口气。

  “总之,要想方法使你明天能够和仁仪一同动身。昨天晚上走了几家,还是向增隆借了六块钱。”

  增隆是一个同宗开的糖果店。

  “六块钱怎么够呢?”

  我只知道逼着父亲筹款,决不愿意说:

  “假如筹不到钱时,就不出省吧,让下一次再考去。”

  我怕说了这句话时,父亲真的把我出省的成议取消了。我竟不知道父亲希望我出省比我自己还要急哟。

  “今天再想法子向张文哥借借看。”

  张文哥也是一个同宗,他有两个儿子在善长学堂读书,曾答应为大的捐助十元学费,为小的捐助八元学费。端节快到了,向他先借六元的束修,谅无问题的。这是父亲在当时的筹划。

  “有十二元是够到省的旅费了吧。你动身之后,我马上再替你汇五十毫或八十毫来,不要担心。”

  我觉得十二元是不够,怕途中有了担搁,无从设法。不过看见头发苍苍、齿牙动摇的父亲,不忍再说些什么话出来去逼他了。我只说:

  “一定的哟!我走后,一星期内定要寄钱来哟!”

  我蹙着眉根撒娇般的说。

  “你放心吧。爸爸还骗你么?爸爸自己要钱来做什么,还不是为你。我有钱,迟早都是给你用的。”

  父亲虽然在微笑着说,但说到最后,声音忽然低了些。我当时并不能了解父亲的心,也一点不知道父亲的痛苦。现在父亲死了十余年了,我也居然做了三四个小孩子的父亲了。我才知道父亲说“爸爸要钱来做什么……”这句话时的悲痛和伤心啊。我究竟是封建时代的遗物。不,一般人对于这一点都该做做封建的遗物吧。对于父母的辛苦是该思念思念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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