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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我真莫明其妙,吃烧猪是一件平常事,有什么可笑呢。耀仪或许是笑我太乡巴佬了,连烧猪都没有吃过。但是,仲仪不该也来笑我啊。

  因为他们在狂笑,由上堂走来许多海陆丰和丰顺的同住者,问有甚事情这样好笑。他们听见后,也都狂笑起来了。有的竟很刻薄地问阿三妹:

  “佢想咽你的烧猪,系吗?”

  “啐!”

  阿三妹敛了笑容,正色地斥那个姓杨的陆丰人,高等巡警学校学员。我看见阿三妹的颜色,约略推知“咽烧猪”是怎样的意义了。他们太笑得厉害了。阿三妹的婶母,当做有什么事体,也走出来了。

  “二伯母!……”

  同住者都叫这位老婆婆做二伯母。

  “什么事?”

  她笑着问。

  “他要吃阿三妹的烧猪啊。”

  又是一个刻薄鬼在开玩笑。

  经过了这趟的失败后,我怕说及“烧猪”两个字了。看见广州人店门前挂着的烧猪,也觉得它是一种下等的食物。

  § 五

  父亲的复信来了。他信里说,测绘既然失败,一时又无相当的学校可考,还是回广益学堂来加读半年,毕了业后,俟明年再想办法吧。他信里又说,有了这次的失败的教训,今后非加紧工夫,对于国文多读多做多斟酌不可了。

  由广益学堂派出去的Champion,做了一个败军之将,回到故乡来了。家里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虽然花了几十块钱,总算学得了一番阅历,现在平安回来了就好了,学堂什么时候都有得考的。他们说的话固然不错,但是在我听来,只是一种无聊的安慰。我的性质也大概是因为经了一番的阅历,变为更沉郁的了。

  “我失掉了我的青春了。”

  我常常这样地自为悲欢。我的忧郁当然不是全因为担心我的将来的学业,也有一部分是为因生理上起了极重大的变化。简明地说,就是会追慕异性了。

  到了下学期,虽然不十分愿意,但也回到广益学堂来了。汲衡先生表示欢迎我之回校,并且暗示,只要我和教会联结起来,他可以替我想法,送我留美。父亲是十分希望我之留美能够实现,但我总觉得汲先生的话,只是在引诱我做一个Christian。至于留美,恐怕还是一个空中楼阁。

  我虽然天天上课,但觉得种种学科都不能使我满意,连我父亲所教的算术代数都不能使我满意了,也觉得父亲太无聊了。

  大概是我的脑力发达得太快了吧。当时的智识欲实超人一倍。只恨住在穷乡僻壤中,找不着学科来作我研究的对象,同时也没有良师来指导我。在广益学堂,只是空度了我的岁月。假如当时我能有机会,像在日本的大学预科,或像在德国的Gymnasium一样,接照军国主义的训练方法,攻研学科,炼锻身体,那末我的造就一定是很有可观的了。可怜我在那时候,那里敢梦想留学外国,就连望进省城的优级师范和广雅书院(高等学堂),也像望月亮一样,虽然爱它,但拿不到手里来。总之,我是糟蹋了我的锐利的头脑,空度了我的青年的光阴。噫!

  因为受经济的压迫,在我的智识上也起了一个大饥荒。我本来是在智识欲上可以吃三大碗饭的人,但广益学校所能给我的只是半碗稀饭,怎么能止饥呢?我对于广益学校既失了信仰,同时对于宗教也讨厌和加以鄙弃了。我对于那几位美国的男女先生的态度,也不像往日那样天真,而神气又非常之忧郁,不言不笑。做礼拜时常常缺席,即出席也表示出不耐烦的样子。他们便私私地议论,说我出省城去后,一定受了什么一种煽动,所以对宗教的信仰完全颠覆了。

  另有一个堂兄弟,和宣统皇帝同名,叫做溥仪。他原是在汕头一家烟丝店里当学徒习生意的,因为认识了一个琵琶仔(岁数尚轻的堂子班),盗用了东家的银钱,被逐出店,回到家里居住。他非常羡慕我们通英文,能笔算,所以尽缠着我及一个和我同级的堂兄弟仁仪,要求我们介绍他去见汲先生,准他进广益学堂插初年级。

  “你岁数这样大了,愿意进初年级么?”

  我们笑他。其实他只比我大两岁,今年才十九岁,还是一样的小孩子。他的父亲早死了。他的母亲有四个小孩子,当然生活是不容易的。他常常骂他的举人伯父不援助他进小学。他只是希望有小学的程度啊。他的伯父是个举人,自己的四个儿子都送进官立中学去,对于这个无父亲的侄儿,则送到人家商店里去当学徒。这个举人从最初起就抱有一个偏见,即自己是举人,故自己的儿子是读书种子,他人的子弟是冥顽不可教训的。他听见我出省考测绘,花了三十多块钱,便来责备我的父亲说,不该花这些钱。要我父亲送我到外祖父店里当学徒去。

  “英文算术的程度不够,只好插一年级哟。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

  溥仪说起话来,居然能应用他小时候念过的三字经。我们就带他去拜见了汲先生。

  “你在汕头习过英文么?”

  汲先生这样笑着问他。

  “学过一点点。狗是叫dog,猫是叫cat。”

  他真大胆。他还写不会二十六个字母竟敢在汲先生面前说他学过英文,我想这真是个荒唐鬼了。

  “我还知道男人叫做曼,女人叫做乌曼。”

  他的那种天真的态度也把汲先生弄笑了。

  “你从前听过耶稣的道理么?”

  汲先生再问他。

  “听过的,听过的。每次礼拜日,我都到礼拜堂去听讲道理。我知道基督耶稣是我们的教主,是西方的圣人,和我们的孔夫子一样!”

  汲先生虽然笑了,但坐在一边的汲夫人却不喜欢,向着她的丈夫说了几句英国话,大意是说耶稣和孔夫子不同,一个是神,一个是人,并且耶稣不是西方的人,实在是东方的人。汲先生也回答了他的夫人几句,大意是,这是初入校来的学生,不必一一去指摘。汲夫人也就无话了。

  果然,汲夫人是一个长于直观的人。她知道这位和宣统皇帝同名的新闯入者一定是个煽动家,一定是个反耶稣教的人。

  “你的潮洲话说得很好吧?”

  汲牧师再问他。

  “顶刮刮!”

  他竖起他的右手大拇指来回答。我们在旁边看见,差不多要笑死了。但看他的态度是十分泰然的。我当时真羡慕他有口才,有本领,因恨自己的性质太拘谨了,不能像他那然豪放。想学学他的样子,但这是不能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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