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资平 > 梅岭之春 | 上页 下页
约伯之泪(6)


  酒店里的人说,一天两顿稀饭,他的妻若不预先留两碗藏起,让剪发匠一个人吃时是没有余剩的。因为他的胃袋像橡胶制的,不论饭量多少都装得进去。他不管妻和女儿有得吃没有得吃,他一个人吃饱了就跑出去了。他的妻女看见他走了后才把留下来的稀饭拿出来吃。有时候听见他的足音,他的妻女又忙把才吃了几口的稀饭再藏在橱里去。他的女儿常跑出酒店门口向街路的两端张望。

  “你的爸早跑了,安心吃饭去吧!”酒店中人笑着和她说了后,她就忙跑回家里去报告她的母亲可以把稀饭端出来吃了。

  单靠剪发匠的收入,不够他们一家的生活费,剪发匠的妻替人家的小孩子们做小鞋子,把所得的凑起来,才把一家三口的生活维持过去。自他的妻生了第二个女儿后,不单产褥期内的一切用费无从出,连做小鞋子的一部分收入也没有了。我每到酒店喝酒,就听见婴儿的啼音和产妇的哭声。酒店中人说,没有钱请接生妇,连脐带都是产妇自己断的。剪发的躲了两三天不回来,产妇和她的大女儿饿了三天了,幸得邻近的人分给了点稀饭和米汤才把她们的生命维持起来。

  琏珊,我是个神经衰弱的人,听见她们母女的哭声,我的眼泪早准备着流了。听见了这些哀话后,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在那时候,说不尽心里的苦闷,喝了几盅闷酒后,不给他们知道,走到酒店后的剪发匠家门首来。我在门首叫了一会,十二三岁的女儿走出来,我忙把衣袋中剩下来的七八个小银角子交给她。

  “你去告诉你的母亲,拿去买米吃吧!”我说了后急急的离开那家贫民窟。那小女儿接了银角子后,只睁着惊异之眼不转睛的望着我。

  琏珊,后来我才晓得我的老母那天给我的银角子,是把我们家里的米卖了两斗的代价。我们母子已经是很可怜的人了,谁知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循例到那酒店来时,店中人说剪发匠在做小棺了——借他的做木匠的邻人的锯斧做小棺了。好奇心引我到店后去看那剪发匠做棺木。并不算什么棺木,是个长方形的木箱子罢了。剪发匠一面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一面也居然流着眼泪了。

  酒店里人说,那个产妇睡了三天就起了床,她敌不住饥饿,托人找了一个人家当奶妈去。过了十天她就把自己的婴儿交给大的女儿抱,自己就出门当奶妈去了。每吃过晚饭就回来看一次,给点奶给自己的婴儿吃。只有半点多钟的工夫,又要急急地跑回雇主的公馆里去。每晚上睡醒来摸不着母亲的婴儿的痛哭,真的叫听见的人敌不住,个个都为那个小生命流泪。

  婴儿今天早上死了。她的父亲没有钱买小棺木给她,只得自己做,把厨房的门和两扇窗扉做材料。

  母亲还在喂奶给别人的儿子吃,不知道自己的婴儿因没有奶吃死了呢!琏珊,你想这是如何的残酷的社会,又如何的矛盾的人生哟!

  有生以来,我像所听见的,所看见的都是这一类哀惨的、令人寡欢的事实。这个世界完全是个无情的世界!

  十一

  我回到酒店里来,感着一种悲哀,坐在酒堂的一隅沉默的喝酒。我想欲去这种悲哀唯有痛饮!我的母亲若看见我的痛饮的状态,不知如何的伤心呢!

  ——啊!母亲呀!母亲!我的不孝之罪,真万死莫赎了!但我并不是立意要做个不孝的儿子。我是无意识的不知不觉间成为不孝的人了!母亲!我知道你没有一点野心。你并不希望我做大政治家,也不希望我做大富豪,你更不希望我做大学者,也不希望我做在现代有最高的权威的军人!我深知你只希望我的病早日痊愈,只希望我的身体早日恢复健康!但是,母亲,你那里知道我是个废人了,是个前途绝望了的人!我深知你只希望我的病能够早日痊愈,你就做你的儿子的牛马亦所不辞!但是做儿子的再不忍看着母亲做儿子的奴隶牛马而永不得相当的报酬!我再不忍母亲为我受苦了!我今决意了!母亲,你迟早都有伤心痛哭的一天。经一次的伤心痛哭之后,你得早日由痛苦解脱出来。母亲,我不愿再看你每天为我的病受罪了!——

  我一边喝酒,一边起了这种自暴自弃的思想。琏珊,我思念到我的惨痛的运命,不能不归怨于你了。

  我喝了几盅热酒后,望见外面的天色忽然阴暗起来。像快要下雪的样子,空气非常的寒冷,但我的体温陡增起来,皮肤的寒感更觉锐敏。我不住地在打寒抖。我待要站起来准备回去,但鲜血已经涌至我的喉头来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见我的老母亲坐在我的枕畔垂泪。

  “妈!什么时候了?”我气息微弱的问她。

  “快要天亮了吧。你此刻怎么样?精神好了些么?”

  我只点了点头。母亲说,我今天咯血过多了。医生来说,体温能够低下,就不会有意外的危险。但我的双颊还异常的灼热,四肢的温度比较平时也高得多。

  到了第二天,我望见书案上有几封信,我要母亲拿过来给我看。母亲说,医生吩咐过,体温未低下以前,不许读书和有刺激性的信件,母亲苦求我等病好了些后再看。但我执意不肯。母亲看见我要坐起来时,只得把那几封信给我。我在这几封信里面发见了T君由学校寄来的一封信,我忙先拆开来读。我读了这封信后,苦闷了半天,到了早晨八点多钟,才静息了的鲜血再由肺部涌上来。

  琏珊,我不知恨你好呢还是恨T君好。T君这封信是报告你和高教授的婚约已经成立了。琏珊,这本来是我意料中的事,T君这封信,不过在我的旧伤口下再刺一针吧了。

  我的青春的历史快读到最后的一页了。

  琏珊,我对你们的婚约并不怀嫉妒,我只恨你。知道你眼中的我和高教授的比较,我也自知对高教授无怀嫉妒的资格。但精神上杀了我的还是琏珊!

  我终于出县城进了病院了。循环在我脑中的是酒,血痰,肺结核,女性,学校,退学,约伯之泪,琏珊,高教授这些东西!

  T君突然的到病院里来看我,把你和高教授的婚期告知我了。我对你再无恋也无恨了!这是我最后不能不告诉你的!

  我只觉得我的周围完全黑暗!

  看护妇每天替我在我的被褥上洒两次香水。但她每次还是用她的袖口掩着鼻孔进来。T君进来时,也同样的用手巾掩着鼻孔,进来后又连吐了几口口沫。

  “臭?”我不得不伸手向病床边的小台上的香水取过来交给T君。

  “她说,她想来看你的病呢。”这恐怕是T君说谎来安慰我的吧。

  “她还来我这里?我也不希罕她的来访了。”我只能苦笑着向T君。

  琏珊,你就真的想来,我也不许你进我这房里来。除了我的老母外,在这世界中再没有人愿意进我这房里来的了。

  琏珊,我最后抄“约伯”第十七章里面的几句在下面寄给你吧:

  …… My breath is corrupt, my days are extinct, the graves are ready for me.

  …… Are there not mockers with me? and doth not mine eye continue in their provocation?

  …… Lay down now, put me in a surety with thee; who is he that will strike hands with me? ……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