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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禾滩畔的月夜(3)


  五

  自你去后,一个多月,虽是青春之日,但我还是很烦恼的度过去了。校课一点没有整理,大受了他的责骂,利用教务长的名义来惩责我。他那对锐利的眼睛早观察出来了我的烦恼完全是由你而起,他忿恨极了,嫉妒极了。我再没有方法逃避像蛇般的恶毒而固执的他了。

  我半因经不住他的利用学校制裁的窘迫——你给我一封信落在他手里去了。他利用那封信来要挟我——和性的屈服,我终降服他了。我因为你那封信,不得不听他的命令到他寓里去,那晚上……不说了罢,你是知道了的。重提起来真令人痛恨!总之我在那晚上——夏始春余的那晚上——我的身体交给他,由他自由的处置了。到了第二天的我已经是失了处女之姱的了。

  那年暑假,你归回来了。我们相约了在晒禾滩畔密会了几次。你始终固执己见,不受我的哀愿和诱惑,我于是绝望了,由绝望而自暴自弃了。

  那年冬的双十节,我再登场演葡萄仙子。我出来只唱了一两首歌,观众尽拍掌的喝采。我望一望台下,男女学生的人丛中还杂有许多军人。今年双十节较之去年来我们学校看新剧的人更多了。学校当局很崇拜军阀,谄媚军阀——不单我们学校的当局,中国现代的教育家都是谄媚军阀的,——来宾席里几个好席位都给黄衣佩剑的人占据了。去年曾经你坐过的席位也给一个军人占据着。我在观众中不能发见你,我心里悲酸极了。我想你一个人也怕同我一样的很悲寂的度这个国庆节。我一边唱歌,一边回忆去年双十节我和你初会面时的情景,不知不觉的掉下泪来了。心痛到极处时,竟失声的哭了,歌不成声了!

  利用我的美貌和歌声和军阀相交结,谄媚军阀的他们教育家看见我哭了,忙走上台来叱责我,叱责我不该无缘无故哭起来,害得台下的军长、师长、旅长、团长、营长……大人们不高兴。

  我一连演了三夜,台下都挤拥得不堪的。听说不单驻城的军官,就连县长,审判厅长,检察官,团务委员,教育会长,专会向军阀叩头作揖的县立法机关全体人员和县行政署里鼻粪粒一般大的官吏们都无一晚不到场看我扮演葡萄仙子。十日,十一日,十二日,我一连唱了三晚,跳舞了三晚。爱说我的坏话的人在造谣,说他们军阀和官僚赏了我许多金子。

  十三日的下午,他——教务长——写了一张条子给我,叫我今晚上再出台扮演葡萄仙子。到后来我才听见是几个有势力的军官对我们的校长下了一道命令,叫我们一班女学生多演一晚给他们看。他们竟当我们是一班女优伶了。

  再过个新年,元宵的前几天,我的父母忽然的向我提起亲事来了。他们说,我的岁数已经不小了。他们又说,女儿达十九的年龄也该出阁的了。他们说,做父母最担心的就是儿女的婚事。他们又说,把我送出阁后,好打算替我的哥哥娶个媳妇回来。他们恳切地劝了我半天。到后来我问他们到底要我嫁给哪一个,他们说,是我们学校的教务长来对我的父母说,他想做个撮合人,介绍我嫁给他的旧日同学,现在在××银庄当司库员的K。

  R君!人心难测!我的婚姻的提议者不是别人,是我们县里顶顶有名的教育家,并且是剥夺了我的处女之姱的他!R君,你想,他的用心是我们意想得到的么?我听了我的父母的话,登时脸色苍白起来,全身起了一种战栗。

  因为K是银庄的司库员,父母绝对的赞同了他的提议。我到这时候,失了我的自由,也再无希望——因为在晒禾滩畔,你未曾允纳我的要求,我绝望了——只好听凭父母作主。自晒禾滩畔回来后,我早有了自暴自弃的思想,所以我也不再拒抗他们对我的希望。当我默认和K订婚时,允诺任他们作弄时,对你的爱更加强烈的苏醒起来。但我终成了一具活尸了。

  六

  和K成婚的那晚上,我觉得自己像娼妇般的很可耻也很可怜。

  循着乡间的风俗,洞房里高高的烧着两枝大红烛。虽是初春天气,气候犹寒,但洞房里早郁热得难堪了。我双颊绯红的觉得全身在发火焰。到了吃晚饭的时分,K自己跑了进来,把房里挂的十多个红灯里的小红烛点亮,房里的纯洁的氧气更被燃烧干枯了。K进来时穿一件新制的银红色湖绉棉袍子,双颊绯红的燃着新郎的气焰,似笑非笑的趾高气扬,他像在说,“今天是我最得意的一天,我今天是行加冕式。学生社会间艳名最高的任蕙兰终归给我了!”我望见他那种有铜臭的俗不可耐的态度,禁不住厌恶起来。但转思及自己非处女之身,K还在梦中不知道满脸给他的朋友涂了泥垢;又很替他可怜,对他抱同情。

  他们在前厅宴会——吃新婚酒了。雇来的一班乐鼓手很热闹的吹唱着。箫鼓之音和贺客的笑声混淆着荡进我的耳朵里来时,更使我增加一种烦恼。

  他们像吃了晚餐了,K带了一群男性到洞房里来。不消说是来闹洞房的了。出我意料的,使我战栗的就是那位剥夺了我的处女之姱的教育家也敢昂然的跟着他们进来揶揄我,不单揶揄我,竟敢当着我的面侮辱K。

  夜阑人静,K一个人带点酒意进来。至刚才那瞬间止,我还是K的形式的妻。现在这一瞬间……这一瞬间,我是K的实质的妻了。我思念及此,我只痛哭我的离奇的运命——最可耻的再次失身的运命。我这一身全浸溺在泪海里去了。

  R君,到这时候,我只能听凭运命之神的处置了,不再作无谓的抵抗了。在我,早无所谓恋爱,无所谓希望。在我,只有悲怨,只有咒恨,只有对异性复雠之一念!

  回忆过去,时间像会飞的那样快,只一瞬间一切现实都成陈迹了;但由数量的说起来,我住K的家里的期间决不能说短小,也有两年余了。在这两年余间,我对他的复雠成功了,他在教育界的名誉破产了,K也因为我和他绝交了,我也因此和K作最后的诀别了。但这些变故都是由他一个人先发难的。

  R君,人心难测!他真是个色魔!我和K结婚没有半年,他的魔手再伸向我的身上来。R君,我不对你说谎,不欺瞒你,我一因K是满身铜臭,二因我在生理上早做了他的奴隶,三因我对他有宿怨,我想达到我对他复雠的目的;所以我密密地答应他,跟他为二次的犯罪。

  我和K中间全无恋爱,无感情。但由死尸般的肉身的结合,我们俩的夫妇关系再也不能否定了。不过我对K失事到如何程度是个问题,K由我得了如何程度的性的满足也是个问题。K在这两年余间,慢说没有捉到我的心和魂,就连肉的方面也……

  K和他的父母不和,不常在家里歇夜,十天有九天在外面游荡,家庭里的波澜不曾平静过一天,阴惨的黑影满布了他的一家;这是什么原因呢?这完全是K的过激的性的冲动,不能由我的身上求得满足,不能不向外发展的缘故。

  K知道了我和他的关系时,暴怒着来诘责我。“你们男子天天在外面游荡,和许多不认识的女性发生关系,便算得有廉耻么?你有什么资格来责备我?!”我当时把这几句话来抵塞他。但他说,“这完全是你这淫妇的罪过!你自己逼着我到外面去,还假装不知道么?”K真可怜,他说了后,双泪直流的。我觉得我对K太残酷了,在他的精神的生命上给了一个致命伤。R君,你要知道,K和我一样的可怜。我因爱你而不能达目的,遂自暴自弃的堕落了。K因爱我而不能遂愿,也自暴自弃的堕落了。在这时候,我也只能向着K垂泪,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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