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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马(1)


  《木马》发表于1922年《创造季刊》1卷2期。写日本工人家庭生活中的悲剧。贫困的女工瑞枝被人遗弃后与私生女美兰相依为命。美兰被孩子们骂作“杂种”,在孤独中渴念着一个大玩具木马,但因家贫无力购买,一天在去橱窗看木马时失踪了,使母亲悲痛欲绝。作品在朴实真切的叙述中蕴含着人间的辛酸,这里既有爱情的毁灭,也有社会对童心和母爱的虐杀,反映了作者对被侮辱、被损害的幼弱者的人道主义的同情。悱恻低回的抒情,细腻动人的刻画,朴实无华的文辞,以及幻觉、潜意识手法的运用,构成了作品特有的艺术风格。由于作者对生活认识不足,作品对资本主义社会本质的揭露显得很不充分。

  ***

  C今年六月里在K市高等学校毕业了。前星期他到了东京,在友人家里寄寓了两个星期,准备投考理科大学。现在他考进了大学,此后他就要在东京长住了,很想找一个幽静清洁的能够沉心用功的寓所。

  欧洲大战没有发生之前,在日本的留学生大都比日本学生多钱,很能满足下宿旅馆主人的欲望,所以中国学生想找地方住也比较容易。现在的现象和从前相反了,住馆子的留学生十个有九个欠馆帐,都比日本学生还要吝啬了。日本人见钱眼开,对留学生既无所贪,自然不愿收容中国人了。并且留学生也有许多不能叫外国人喜欢的恶习惯,更把收容中国人的容积缩小了。中国人随地吐痰吐口水的恶习惯差不多全世界的人都晓得了。

  去年我在上野公园看樱花,见三四位同胞在一株樱花树下的石椅上坐着休息。有一个像患伤风症,用根手指在鼻梁上一按,咕噜的一声,两根半青不黄的鼻涕登时由鼻孔里垂下来,在空气中像振子一样的摆来摆去,摆了一会嗒的一声掉在地上。还有一位也像感染了伤风症,把鼻梁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呼的一响,顺手一捋,他的两根手指满涂了鼻涕,他不用纸也不用手巾拭干净,只在樱花树上一抹,樱树的运气倒好,得了些意外的肥料。

  我还在一家专收容中国人的馆子里看了一件怪现象。我到那边是探访一位同学。那时候同学正在食堂里吃饭,我便跑到食堂里去。食堂中摆着几张大台,每张台上面正中放一个大饭桶,每个饭桶里面有两个饭挑子。有几位吝啬的先生们盛了饭之后,见饭挑子上还满涂着许多饭,便把饭挑子望口里送。

  还有许多不情愿洗澡不情愿换衣服的学生,脏得敌不住的时候,便用洗脸盆向厨房要了约一千升的开水拿回自己房里,闭着门,由头到胸,由胸到腹,由腹到脚,把一身的泥垢都擦下来。他们的洗脸帕像饱和着脂肪质粘液,他们的洗脸盆边满贮了黑泥浆,随后他们便把这盆黑泥浆从楼上窗口一泼!坐在楼下窗前用功的日本学生吓了一跳,他的书上和脸上溅了几点黑水,气恼不过跑去叫馆主人上楼来干涉。

  有了这许多怪现象,所以日本学生不情愿和留学生同馆子住。很爱清洁的留学生也受了这班没有自治能力的败类的累,到处受人排斥,不分好歹。有一位留学生搬进去,日本学生就全数搬出,所以馆子的主人总不敢招纳中国人。

  C在学校附近问了几间清洁的馆子,都说不收容支那人。他伤心极了,他伤心的理由是馆主人不说他一个不好,只说支那人不好。他的头脑很冷静,他不因馆主人不好便说日本人全体不好,他只说东京人对待留学生刻薄,因为他在K市住了三年,K市的馆子和人家都招待他不坏。

  C决意不在学校附近找屋子了,他也不想住馆子了。他想在东京市外的普通民家找一个房子寄居,他近来在市外奔走了几天,寻觅招租的房子。

  C走了三四天,问了十几所房子,都没有成功。有的是不情愿租给中国人,有的是房租钱太贵,有的说不能代办伙食,有的是C自己嫌房子太宽或太窄。到了最后那一天他在东京北郊找到了一所房子。

  馆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翁,他的家族共四个人,是他,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小女孩儿。

  “先生原籍是哪处地方呢?”C的日本话虽然说得不坏,但馆主人的大女儿像知道他是外国人。

  “我是留学生。”

  “啊!先生是由中华民国来的吗?”

  她翻转头来望着站在她后面的约三岁多的小女孩儿,很客气的说。“贵省是哪一省呢?”她再望着C说,她像很知道中国情形似的。

  “我是K省人。我来日本住了六七年了,日本的起居饮食我都惯了,这点要望贵主人了解。”C是惊弓之鸟,不待她质问,自己先一气呵成的说出来,可怜他怕再听日本人说讨厌中国人的话了。

  “说那里话!那一国人不是一样!这点倒可以不必客气。可是……等我去问问我的老父亲,想没什么不可以的。”她站起来跑进去了。那三岁多的小孩儿也带哭似的叫着“妈妈”跟了进去。

  C在门口等了一会,那女人抱着小女孩儿再出来了。“那么请先生进来看房子么?里面脏得很,先生莫见笑。”“多谢,多谢。”C一面除靴子,一面说。他心里暗自欢喜,他到东京以来算是第一次听见这样诚恳的话。

  馆主人姓林,我们以后就叫他林翁罢。日本人的名字本来太赘,什么“猪之三郎”、“龟之四郎”,不容易记,还是省点精神好些。C常听见林翁叫他的大女儿做瑞儿,大概她的名是瑞儿了。C在他家里住了一星期,渐次和他们亲热起来。晚饭之后,瑞儿常抱着她的女孩儿过来闲谈,C才知道她的名叫瑞枝,她妹的名是珊枝,她的三岁的女孩儿名叫美兰。

  “美兰像我们中国女人的名,谁取的名?”

  “是吗!像贵国女人的名,是不是?”她笑着说。她不告诉C谁替她的女儿取名。

  林家的房子大小有四间,近门首一间是三铺席的房子,安置一架缝衣车和几件粗笨家具。靠三铺席的房子是一间六铺席的,她们姊妹就住这房子里。她们姊妹的房子后面有一间四铺半的房子,和厨房相联,是林翁的卧室。租给C的房子也是六铺的,在后面靠着屋后的庭园,本来是他们的会客室,清贫的人家没有许多客来,所以空出来租给外人,月中收回几块钱房租。

  瑞枝每日在家里替人缝衣裳,大概裁缝就是她的职业了。林翁的职业是纸细工,隔一天就出去领些纸料回来做纸盒儿,听说每日也有四五角钱的收入。除了星期日和祭日,C差不多会不见珊枝。珊枝每日一早七点多钟就梳好了头,穿好了裙,装扮得像女学生似的,托着一个大包袱出去,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得回来,门铃响时,就听得见她的很娇小的声音说“Tada-ima”(Tada-ima 是日本人出外回来对在家人的一种礼词。)随后听见她在房里换衣裙,随后听见她在厨房里弄饭吃——她的父亲、姊姊和侄女儿先吃了,她回来得迟,只一个人很寂寞的吃。珊枝不很睬中国人,对中国人像抱着一种反感,不很和C说话。C以后才听见瑞枝说珊枝是到一家银行里当司书生,每日上午八点钟至下午四点钟在银行里办事,每月有二十多块的薪俸。四点钟以后就到一间夜学校上学,要九点多钟才得回到家里,C心里暗想:“原来如此,她是个勤勉有毅力的女子,所以看不起时常昼寝的我。”

  瑞枝虽算不得美人,她态度从容,举止娴雅,也算一个端庄的女子。看她的年纪约摸有二十五六岁,C几次想问她又觉得唐突,到此刻还不知她多少岁数。家事全由她一个人主持,她的父亲、她的妹妹的收入都全数交给她,由她经理。他们的生活虽然贫苦,但他们的家庭像很平和而且幸福。

  瑞枝闲着没有衣裳裁缝的时候,抱着美兰坐在门前石砌上,呆呆的凝视天际的飞云。C只猜她是因为没有衣裳裁缝,减少收入,所以发呆。美兰是个白皙可爱的女孩儿,她母亲说她已满二周年又三个月了。她的可爱的美态,不因她身上的破旧衣服而损其价值。她学说话了,不过音节还不十分清楚。她还吃奶——她母亲说本来可以断奶,不过断了奶之后,自己反觉寂寞。她给她的女儿吃奶算是一种对她的悲寂生活的安慰,——吃够之后坐在她母亲膝上发一种娇脆而不清白的音调,唱“美丽花,沙库拉!……”(日语“樱”之发音为“沙库拉”)的歌。唱懒了伏在她母亲胸上沉沉的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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