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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的受审判者(1)


  一

  我们夫妻俩带了驹儿离开了故乡到S市来快满三年了。我初到S市时,由美仙——妻的名——的介绍才认识她的姨母——我的岳母的妹子——并她的女儿春英。那时候春英和她的母亲两个在S市的贫民窟的大佛寺里向寺僧租了一间又黑又脏的房子一堆的住起。春英的年岁怕要近三十岁了,每天从八点钟起就到荣街——S市的一条最繁华最多大商店的大街道——的一家银行里去,因为她们母女的生活费是指望着这家银行每月给她的几块洋钱。

  “母亲的年纪也高了,并且十天有八天的病着不能起来。把她一个老人家留在这边,我一个跑到H埠去,无论如何我总不放心的。”春英每到我家里来都是这样的对美仙说。

  春英在七八年前早和人订了婚。男家的生活也不是容易,她的未婚夫五年前到H埠谋生去了。一去五年没有回来。听说近来自己创立了一家小店子,生活比较安定些了。从去年秋春英的未婚夫每月有三元五元的寄给她了。

  “春英是过了年龄的了,孤孤单单的过了这几年。她早就想结婚的。你看她那对眼睛,不是在渴望着男性的表象么,怪可怜的。”春英去了,我是这样的向着美仙说笑。

  “她不是想到H埠去么,她在希望着我能答应她替她看顾姨妈。我是不能答应她的,你单看驹儿一身的事早够我受用了。并且……”美仙那时又有三周月的身孕了,驹儿才满一周年。不错,我常听见春英对美仙说,“美姊家里只有一个驹侄儿……”下半句没有说出来,是想她的母亲亦托我们。

  我们对春英是很抱同情的,也觉得她很可怜。但我们家里不能容纳姨妈也有几个理由。第一,我虽然说是大学教授,但薪水是不能按月支领的。我来S市是友人W君——S大学的教育系主任——招我来的,他要我帮忙他,担任心理学、伦理学这两门的功课。我初到S市来,适值大学起了校长争夺的风潮,学校里一个钱都支不到手,我又把妻子带了来,一时没有能力另租房子,自立门户,一家三个只好暂时寄托在W君的篱下。W君家里的佣人有一个乳母,一个厨夫,美仙在W君家里受他们的气受够了,才哭着要我到一个在S市开病院的同乡那边去借了些钱,租了一所又窄又暗的房子,才把一家三个容纳下去,但比寄人篱下就好得多了。学校的薪水有时可以支得到几个,但也仅仅够维持我们三口的生活。这是不能容纳姨妈的第一个理由。美仙的身体本来是很弱的,驹儿又淘气得很,兼之又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若又叫她再看护十天有八天在病床上的姨妈,这是于美仙的健康上很有妨害的。这是不能容纳姨妈的第二个理由。又这位姨妈的脾气有点怪的,她受了人的爱顾或恩惠,不单不感谢,心里常怀着一种嫉妒,表示一种不喜欢的态度出来。她原来是个根气薄弱的人,没有一点强毅的力,但表面上还装出一种不食嗟来之食的气概。她因为有这些怪脾气,所以对父母不大亲近,对姊妹——美仙的母亲——也落落不合。到了十九岁那年,还在女子师范学校的二年级就跟了一个男教员逃出学校去了。我怕她到我家里来和美仙不合,反伤了感情。这是不能容纳姨妈到我家里来的第三个理由。

  春英要维持母女两人的生活,每天不能不到银行去办事,姨妈常半生不死的病着,有时一连五天或全星期不能起来。遇着她病急时,春英又不在家,寺僧便跑到我家里来,要美仙过去看护她。有时到夜晚的十点十一点还不得回来。姨妈病好了后,当做没有这回事,看见美仙来了,也没有半句慰谢美仙的话。不单是姨妈,就连春英也有这种性质。有时候,姨妈不过有点伤寒咳嗽,春英便着人过来要美仙到她家里去。美仙去了后,她便有许多事件要美仙帮她做,整天的不放美仙回来。可怜的就是驹儿,把母亲临去时给他的几个糖饼子吃完了后,哭着要他的母亲。很困倦的由学校回来的我,到这时候不能不拖着跛腿,抱了驹儿到大佛寺去找美仙回来。这就是我厌恨春英母女的最大的原因。医生的谢仪和药费不消说要我替她们开支,但我从没听见春英对我有半句谢词。

  “姨妈和我的家庭有什么关系?如果是岳母呢,还可以说得过去。妻的姨母和我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怎样能够因为她,牺牲了我的家庭幸福的一大部分!春英母女累了别人,过后便当作没有这一回事,好像我们是有供奉她们,服役她们的义务……真的岂有此理!”我时常在这么想,愈想,愈恨她们。我到后来很后悔,不该由乡间跑到S市来。我想搬家——搬到离大佛寺远些的地方去——的动机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美仙或许是看出了我讨厌她的姨母,她不踌躇的向我表示她的态度。

  “我还不是早想离开她们。她虽然是我的嫡亲姨母,但她并不曾特别的爱我,也没有什么好处给了我。不过她找上了门时,便想不出拒绝她的话来了。”

  我们说是这么说,但到了月底她们向我要求的款是无法拒绝的。医生来向我要钱,车夫也来向我要钱,米店来向我要钱,炭店也来向我要钱。

  下雪的一天,寺僧又跑来说姨妈的疾势危急了。我跟着寺僧跑到大佛寺时,姨母睡在一间又窄又暗的房子里,没有一点儿声息。跑进她的房里愈觉得冷气袭人。

  “你快打电话给医院的院长,说是我请他到这里来看一个急病的病人。快点儿去!”

  我打发寺僧去后,又跑到厨房里去看了一转,炭也没有了,米也没有了。

  “荣儿(寺里的小僧),你快到米店和柴炭店去叫他们快送些米和炭到这里来。”

  姨妈像听见我来了,卧着翻转身来,向着我惨笑。这算是我第一回看她对我的笑。黑污的蚊帐,破烂的床席,薄窄的棉被,一一的陈列在我的眼前,我当时心坎像受了一种痛刺。

  “姨妈,我替你换一副新的被帐吧。”

  “谢你……”姨妈用很微弱的气息答应了我,再向我惨笑。

  我由大佛寺出来,踏雪回去,自己一个人很欢喜的像今日行了一件善事。心里也不觉得春英母女讨厌了。

  “美仙要求你做一件棉裤给她,你没有答应。她又要求你买一件毛织外套给驹儿,你也没有答应。你哪里有许多闲钱替姨妈制被帐呢?”我在途中,雪花扑面吹来时,才想及妻儿的寒衣还没有做。禁不住后悔,暗责自己不该孟浪的答应了姨妈。

  二

  月杪到了,身体状态不寻常的美仙因为家计不知发了多少牢骚,也流了许多不经济的眼泪。十一月三十一日的上午,我冒着风雪跑到学校会计处去问会计要这个月应支的八分之一的薪水。

  “校务维持会把这两千块钱议决给学生寄宿舍作伙食费了。不等到校长问题解决,怕没有薪水可支了。”

  我到此时只能对会计苦笑。

  “利用军阀的势力,把学校的款押着不发下来做争校长席位的手段也太恶辣了。总之在中国是办不出好学校来的。尤其是中枢移到学生方面去了的学校是永不得发达的。校长要学生选定,教员的去留也要听学生的命令,校务也要受学生的干涉;那末还要教职员干什么!把学校交给学生办去,学科也叫学生自己担任教授——三年级的教二年级的,二年级的教一年级的不好么!”我在由学校的回家途中,愈想愈觉得中国的教育太滑稽了。

  近半个月间,姨妈的身体似觉好了些儿。美仙的身体也渐渐的重了,我们便决意搬家,搬到离大佛寺远些的地方去。新历的年前把家搬到隔江去住了。搬了家后,我更辛苦了,因为每天一早七点钟就要冒着寒风或雨雪过江到学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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