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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岭之春(4)


  “采花吗?”

  保瑛忙翻过头来,看叔父含着雪茄也微笑着走进菜圃来了。

  “叔父!桃花开了哟!”她再翻转头去仰望着桃花。“一,二,三,四,五,六,六枝哟!明后天怕要满开吧。”

  雪茄的香味由她的肩后吹进鼻孔里来。她给一种重力压着了,不敢再翻转头来看。处女特有的香气——才起床时尤更浓厚的处女的香气,给了他一个奇妙的刺激。

  她把低垂着的一枝摘下来了。

  “那朵高些儿。叔父,过来替我摘下来。”

  吉叔父把吸剩的雪茄掷向地下,蹬着足尖,伸长左手探采那一枝桃花。不提防探了一个空,身体向前一闪,忙把右臂围揽了保瑛的肩膀。他敌不住她的香气的诱惑,终把她紧紧的抱了一会。

  厨房的后门响了。章妈的头从里面伸出来。保瑛急急的离开吉叔父的胸怀,但来不及了。章妈看见他和她亲昵的状态。把舌头一伸,退入厨房里去了。

  “对不住了,保瑛。”吉叔父望着她低着头急急的进屋里去。保瑛经叔父这一抱,久郁积在胸部的闷气像轻散了许多。

  那晚上十二点钟了。保瑛还没有睡,痴坐在案前望洋灯火。叔父在叔母房里的笑声是对她的一种最可厌的诱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笑声竟引起了她的一种无理由的妒意。

  “我还是回母亲那边去吧,我在叔父家里再住不下去了。我再住在这家里不犯罪就要郁闷而死了——真的能死还可以,天天给沉重的气压包围着,胸骨像要片片的碎裂,头脑一天一天的固结;比死还要痛苦。今早上他是有意的,我承认他是有意的。那么对他示同意,共犯罪么?使不得,使不得,这种罪恶是犯不得的。我不要紧,叔父在社会上的名誉是要破产的。走吗?我此刻舍不得他了。”

  自后不再怕叔父的保瑛的瞳子,对着叔父像会说话般的——半恼半喜的说话般的。

  “有一种怪力——叔父有一种怪力吸着我不肯放松。”保瑛身体内部所起的激烈的摇动的全部,在这一个简短的语句中完全的表示出来了。她几次想这样的对他说,但终没有勇气。她近来对叔父只有两种态度:不是红着脸微笑,就沉默着表示她的内部的不满和恨意。但这两种态度在吉叔父眼中只是一种诱惑。

  “明年就要回山村去了。回去和那目不识丁的牧童作伴侣了。我算是和那牧童结了婚的——生下来一周年后和他结了婚的,我是负着有和他组织家庭的义务了。社会都承认我是他的妻了。礼教也不许我有不满的嗟叹。我敢对现代社会为叛逆者么?不,不,不敢……除非我和他离开这野蛮的,黑暗的社会到异域去。”保瑛每念到既联姻而未成亲的丈夫,便感着一种痛苦。

  五

  造物像有意的作弄他们。那年秋吉叔父竟赋悼亡。有人说叔母是因流产而死的。又有人说是叔母身体本弱,又因性欲的无节制终至殒命了。众说纷纭,连住在他们家里的保瑛也无从知道叔母的死因。

  那年冬保瑛回山村的期限到了,段翁因族弟再三的请求,要保瑛再在他家中多住三两个月替他早晚看顾无母之儿阿琇。保瑛自叔母死后,几把叔父的家务全部一手承办,不想再回山村去了。但在叔父家里住愈久,愈觉得章妈可怕,时常要讨章妈的欢喜。

  冬天的一晚,寒月的光由窗口斜投进保瑛的房里来。她唱着歌儿把保琇哄睡了后,痴坐在窗前望窗外的冷月。章妈早睡了,叔父还没有回来。寂静而冷的空气把她包围得怕起来了,她渴望着叔父早一点回来。

  “呃!深夜还有人在唱山歌。”梅岭的风俗淫荡,下流社会的青年男女常唱着山歌,踏月寻觅情人。“她们唱些什么?”保瑛在侧耳细听。

  “不怕天寒路远长,因有情妹挂心肠。妹心不解郎心苦,只在家中不睬郎。”男音。

  “行过松林路渐平,送郎时节近三更,花丛应有鸳鸯睡,郎去莫携红烛行。”女音。

  保瑛痴听了一会,追忆及两个月前坐在叔父膝上听他们唱山歌和叔父评释给她听的时候的欢乐,望叔父回来之心愈切。

  狗吠了。叔父回来了。保瑛忙跑出来开门。

  “阿呀!我自来没见过叔父醉到这个样子!”保瑛提着手电灯把酒气冲人,满脸通红的叔父接了进来。

  “可爱的,可怜的小鸟儿!”吉叔父把娇小的保瑛搂抱近自己胸膛上来。

  他和她携着手回到书房里对面坐着默默的不说话。

  “完全是夫妇生活了,我和他!”她也在这样的想。

  “完全是夫妇生活了,我和她!”他也在这样的想。

  默坐了半点多钟,保瑛先破了沉默。

  “叔父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醉了?”

  “我们在H市的大学同学开了一个恳亲会。虽说是恳亲会,实是商议对副校长的态度。因为近来有一班学生要求副校长自动的辞职。我们当教员的当然不能赞许学生的要求。最公平无私,也只能取个中立态度。学生们说副校长不经教会会众的推选,也不经谁的委任自称为副校长。学生又说副校长近来私刻名片,借华校长的头街混充校长了。学生们又说副校长是蓄妾的淫棍,没有做教徒的资格。学生们又说副校长和异母妹通情,久留在他家里不放回妹夫家去,害得妹夫向他的老婆宣布离婚。学生们又说副校长借捐款筹办大学的名,替正校长的美国人聚敛,美国人是一见黄金就满脸笑容的,所以死也庇护着副校长,默许他在教会中作恶。学生们又说学校能容纳这样道德堕落的校长,学校是全无价值的了;为母校恢复名誉起见,不能不把副校长放逐。可怜的就是,有一般穷学生希望着副校长的栽培——希望着副校长给他的儿子们吃剩的残羹余饭给他们吃,死拥护这个不名誉的校长,说副校长就是他们的精神上的父亲,攻击副校长即是破坏他们的母校,骂副校长就和骂他们父亲一样,他们是认副校长做父亲的了!”

  “你们当教员的决取了什么态度?”保瑛笑着问。

  “还不是望副校长栽培的人多,叫副校长做父亲的多!取中立态度的只有我和K君两个人。其他都怕副校长会把他们的饭碗弄掉。要顾饭碗就不能把良心除掉。现在社会只管顾着良心是会饿死的!你看副校长的洋楼,吃面包牛乳,他的生活几乎赶得上人种上有优越权的白色人的生活了,这全是他不要良心的效果!”吉叔父说后连连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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