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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我接过那张支票来看,是“一千元整”。于是我交回给她,凝视着她的脸说:“我不敢收。”

  “为什么?拿去吧。”

  “我不敢要姑母的钱。如果这是母亲托你交给我的时,我可以拿去。”

  因为我认得那家银行是我母亲存款的银行。母亲只贪那家银行的利息高,不管那家银行小不小,也不管它靠得住靠不住。至若师长,财政部长,铁道部长的太太们的款是存贮在帝国主义银行里的。假如若用时髦的罪名来加到母亲身上去,母亲只是不革命。至于汇款到外国去及存款在帝国主义银行里的要人们,完全是反革命了。

  有一位先烈的儿子,得了国家的津贴,送到美洲去漆了二三年招牌,居然漆成两个金碧辉煌的字“硕士”了。这“硕士”两个字是他的父亲奔走革命十余年,后来在广州为三月廿九日的事变死难流的碧血酿成的。他得了硕士头衔便忘记了死难的父亲了。何以言之呢,因为他的父亲是贫苦农工的代言者,而他因为在新大陆住过几年回国来后,便像他的父亲提倡革命般地,东呼西号说:

  “要想改造中国的人们哟!你们须到新大陆去吸吸新鲜空气!你只要去吸吸美国的空气,回国来后就会变为大政治家、大财政家、大实业家、大教育家。你们如没有钱,你尽可以向美国借债哟。”

  当局何尝是赏识他有学问,有本领,不过看他父亲的面子,给个差事给他,让他陪一班真为党国努力的要人们吃饭罢了。但他真不自量,以为他是有本领了,自鸣得意。今天想管交通,明天想管税饷,这些位置是有大宗款项入手的。其他机关决不屑就。他吸了新大陆的空气回来,他的头脑的内容是:Money,Money,nothingbutMoney。他并不体念一下乃父为国为民牺牲的精神。钱积蓄够了还不想做点利社会利民众的事。所以我的父亲常常发牢骚,骂他们这班人,说他们完全是挂着革命的美名,而行其反革命之实。真是封建思想,革命者之子孙不一定是能革命的哟。

  所以我的父亲又说,“虎父有犬子”这句话的确不错。

  “谁的钱还不是一样?拿去吧。”

  姑母这句话也不错。现代的新旧军阀和贪官污吏,他们拿钱,不是不管谁的,通统拿了去么。

  “这张支票是母亲托你转交给我的吧?”

  姑母本来最恨我,最讨厌我,但她还要向我卖好,向我示恩,说什么只有她是同情于我,把私蓄挖出来给我。这个女教育家的虚伪卑鄙,变成了她的第二天性了,没有救药了的。

  “那也不……你问谁的做什么?谁的钱不是一样?拿了去吧。”

  我最初就不相信她能够这样慷慨,她的鄙吝性是我所深知的,要她拿出一二十元来尚且比割她的肉还要难,她哪里肯以千元之数送给我——她所最恨的侄女呢?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我快想哭出来了,“因为我做错了事,便和我断绝母女的关系,是吗?母亲不准我再进祝家的门,所以托你把钱交给我,是吗?你看你们是何等的无聊,何等的虚伪啊!我做错了事,要断绝母女的关系,我一点不争。但是对姐姐如何了呢?姐姐是个烈女节妇么?为祝家的门户增添了多少光彩呢?母亲何以又怂恿着她和卓民干出那些猪偷狗窃的事来呢?”

  “你又来了。你静一静你的气吧。”姑母这样对我说。

  “我的气真不能平静!”我反抗地说,“你还是和我的母亲一样的虚伪,一样的卑鄙。你不招呼我进你屋里去坐,只你自己走出来把钱给我。你不是明明白白当我是个叫化儿么?我虽然不是像你一样的贤母良妻,但是有哪一点赶不上你们体面?我决不会干出那种事来,互相串通着叫一个女子打了胎,然后又佯装没事的把她送到一个清白的人家里去!”

  “你?”姑母脸色苍白起来了,“不要尽站在那边乱说话。请进来坐,定一定神吧。”

  “你太客气了!我不敢当!你们聪明些,做了恶事能够隐藏起来,你们都是欺骗社会的能手。我是蠢笨的人,不会像你们那样做。算了,再会!我自己才希望和母亲断绝母子的关系呢!你去告诉她吧,我不要她的钱!再会!”

  我像做梦般地回到筱桥这边来。他以极度疲倦的颜色在等着我回来。

  “还是找不着职业,真是对不住你了。”

  “不要紧,我们还是过我们的幸福生活吧。”

  我这样说了后,再走出来。我的神经极端地兴奋起来了。我想最好还是回去把过去的一切经过通统告诉父亲,交给父亲去裁判。从前我对他们太客气了,太怕事了,因为怕给父亲知道,激苦了他,所以极力地隐忍,就把事情弄糟了。早日告诉了父亲解决了,决不至有今日的结果的。据姑母的口气,父亲像知道了我的事了,那么我也无隐瞒着父亲的必要了。我还是在父亲之前,堂堂地和他们争是非吧。

  我叫了黄包车坐着走回到自己家里来时,是近午时分了,细心听一听里面,真是鸦雀无声,沉寂若死。门首传达室也不见一个人影。我按住胸口的跳动,笔直走进里面来。我此时真是感慨无限的。

  我在中厅口看见了阿喜。

  “啊呀!……少奶奶!”

  阿喜看见我,像惊呆了般的,痴看了我一会后,忽然欷歔起来:“少奶奶!你回……来得……好!啊,少奶奶!我……少奶奶!……我……”

  她说了好几次的“少奶奶!……我……”往后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太太呢?”我问她。

  “今天是大小姐和柯先生第二次结婚的日子,他们都到柯先生旅馆里吃喜酒去了。”

  “结婚?”我骇了一跳,“她结局还是回柯家去了?”

  “是的,她很喜欢回柯家去。大家也十分喜欢。”

  我再无话可说了。所谓贤母良妻的内幕就是这样的。她们的方法真是巧妙,她们做的事真是天衣无缝。我才想到姑母手腕上戴白金手表,

  颈项上戴黄金颈链,完全是为吃喜酒去的。

  “那么,老太爷在家里吧?”

  “老太爷今天有点不好,睡着了。”

  我走进父亲的寝室里来了。我觉得自己特地回来,会不着母亲、姐姐和卓民,不能和他们在父亲面前打家庭官司,有点可惜。但是一面又觉得看不见他们亦是个好机会,可以和父亲静静地谈我的经过。父亲坐起来了,坐在床里看书。他的白发和从前一样,但是颈项像瘦了些。我早觉悟到父亲看见我定会高声痛斥的,不能不先镇静一下自己的气,挨过了父亲的怒骂后再来向父亲慢慢地申诉。我走到父亲床边,态度镇静地在一把靠椅上坐下来。

  父亲先望了望我,像不认识,过了一忽,才认识了是我般的,但他不说什么话,我有点惊异,莫非父亲也决意和我断绝了父女的关系么?

  “父亲,病好了些么?”

  “啊,啊,啊。”

  父亲并不是在说话,只在喉头响了几响。

  “是你么?菊儿,你回来和姐姐道喜的么?他们早都去了。快点换过好看点的衣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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