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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那你当我是和叫化子一样了?”

  卓民愤然地说。

  “是的!你比叫化子还不如!”我冷冷地微笑着说,“虽说是叫化子,也有不一定要向人讨钱的。你总是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又要像叫化子引人的同情般地专去利用他人的恻隐之心,故意发出一种哀音去向人乞怜呢?刚才母亲和姑母的态度就是叫化子的态度哟!她们以种种可怜的口吻来挑动人的恻隐之心。我之所以允许收养这个婴儿,完全是受了她们三个人的可怜的样子的诱惑,本自己的良心去做的,并不是要救你,也不是想救姐姐,更不是想做贤母良妻。我真是一刻间出于一种同情——像给铜板给叫化子般的同情,自告奋勇去做的。至于对不对,当时我完全没有加以思索。但此刻想来,我是答应错了。我不该答应她们我负责抚养那个婴儿的。”

  “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了。这不是很明白的事么?因为这不过是助长你的恶德!岂不是错了么?你想欺骗那个婴儿。使他一生不认识他的母亲,这岂不是罪上加罪么?试问问你的良心过得去么?但是看你刚才的样子,不但没有半点难过,反为喜欢,来向我道谢!”

  “不要尽讲道理了,道理是讲不尽的。菊筠,我今日给你感动了。从前的一切迷梦今天才醒转过来。你这美丽的心使我得着再生了。”

  “你说些什么话?于你有利,于你方便的时候,你就说感谢,说好话。于你不方便,于你无利的时候,你便害怕我,远离我了。”

  “你还不能恕宥我么?”

  “是的!恕宥了你,你更方便去枉作枉为了!不恕宥你,你便置之不理。照这样看来,你何尝是真的悔悟!因为姐姐为你有了身孕,你受了苦痛,才说悔悟。假定姐姐没有妊娠,那么,你无论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悔悟的。你的所谓悔悟,所谓感谢,完全是以利己主义为出发点说出来的。至于我这方面,不论如何受苦,如何受侮辱,连做一个女子的体面终于不能维持,你也半点不感痛痒,完全无关心的!像那样时候,怎么又不想一想我的存在呢?”

  “不要再这样攻击我了。我已经悔悟了,以后再不敢了。”

  “悔悟已经迟了!”

  我这样说时,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悲痛,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那要怎么样才好呢?”

  “我和你两人间的距离隔得很远了。”

  “还不算远。我已经这样地接近来了,不难恢复从前一样的亲密。”

  “不能恢复了!”

  “为什么?”

  “尽说为什么,还不是一样?”

  “但是我请求你恕宥我!”

  “恕宥你!你算是完全和我没有关系的人了,我可以恕宥你。如果我还当你是我的丈夫时,那我不能恕宥你。”

  卓民没有话了,尽凝视着我的脸。他脸色苍白,身体不住地在颤抖。

  “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

  “因为是利己主义,利己主义者决不能了解他人的心的。”

  “但是……”

  “不要多说话了。请你出去吧。”

  我决绝地对他说。

  “但是,现在一切可以……”

  “请出去!我已经不是你的什么人了!”

  “那没有法想了。”丈夫立起身来了。如果丈夫不再说什么话就走了时,我也不会有日后的堕落。在这时候是我的一生的最重大的分歧点。

  才立起身来的丈夫忽然跪在我面前了。

  “但是,菊筠,那个婴儿你是负责抚养吧。”

  “答应了人的,决不背约。”

  “那么,我安心了……”

  卓民的态度忽然轻松了下来般地想走出去了。

  “你等一下……”我叫住他,“你这个人真卑劣哟!一点没有丈夫气!”

  “什么事?”卓民像不了解我的意思。

  “你自己想想看,你心里只是担心没有方法处置那个婴儿。婴儿有办法了,你就不管这个菊筠了。”

  卓民不再回答什么话,就走出去了。我真觉得还没有骂够,想再去痛骂他一顿。

  “他心目中是没有我了。他只当我是一副处置那个婴儿的机械。”才冷静下去了的心又猛烈地热了起来,愈想愈气不过。我的双颊也登时通红了。

  “啊!我中了他们的计了!因为我有一点点的恻隐之心,因为看见他们卑劣而愤懑不平,不知不觉承担了自己不愿意牺牲的牺牲。”我的失望,我的悲恨,我的愤怒,一切的感情使我动摇起来了。波涛澎湃般的血潮追着我坐立不稳了。我走出来,就到筱桥的房里来了。

  “筱桥君请你替我想个办法。为我……”我伏在他的桌上痛哭起来了。

  “又出了什么事,少奶奶?”他问我。

  “我再不能在这家里住下去了!我要出奔了!我要……”

  我这样说着时,母亲和姑母听见了,都走过来了。我愈哭着闹,神经就愈激动。我的确是患了歇斯底里症,不过在那当时自己不觉得它是歇斯底里症。患了歇斯底里症才会那样的闹起来,才干得出那种非凡的事来。

  我也顾不得害羞了,我向他们大骂起来了。单是骂还不能使我气平下来,还想闹点事情出来难为他们。报章上不是常常有这种记事么?妇人们常用自杀去恐吓家中人,弄到后来,面子上下不去了,终于自杀了的例子很多。我此刻即是属于此类的妇人了。

  因为我太闹得厉害了,弄得他们没有办法了。本来他们都没有向我说话的资格。他们只怕我闹凶了,给父亲听见了不得了;到后来,母亲主张委托筱桥一个人来劝慰我。

  “我不能够。我有什么办法呢?”

  筱桥这样说,但母亲尽恳求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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