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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

  到后来,我终于不能不怀疑我的姐姐了。这是何等难堪而惨痛的事情哟!我何以要对姐姐怀疑呢?因为有阿喜的一言,就信以为真,那不是太轻率了么?

  当阿喜向我说那些话时,我口头上虽然叱责了她不该瞎说,但我心中还是带五分的怀疑,就是:“或者他们真的干起来了。”

  这样的猜疑的确是十分无道理,因为我是蛮相信姐姐的。阿喜给我责备了后,恨恨地看了看我的脸就低下头去了。她是我的不二的忠臣,性情很犟倔,她不多说话,但说了后决不退让取消的。我由她的神气知道她是对这件事十分愤慨,十分焦急。她给我骂了后,也不认错,尽坐在一旁在沉想,这和她平时的态度不同,平时我骂了她她定认错的。

  我到上房里来看母亲,看见由一个亲戚荐来的乳母来了。为小孩子找个合格的乳母是再困难没有的事。凡出来做乳母的人大抵性格上都是有缺点的。至今天为止,已经来了好几个乳母了,但多半是懒惰的、无教养的人。今天来的乳母约二十多岁,眼睛大,皮色黑,鼻广口尖,头发绉缩,论人材真是一无可取;但是她一面喂乳一面向人傻笑,她的这样无邪的自然的态度使我发生了一种快感。彩英也像喜欢她的奶,一声不响地在吸。阿姐和母亲坐在旁边像试验官般的微笑着看她喂奶。

  “奶量很多哟。”姐姐对我说。

  “这回的可以了。”姐姐这样说了后,就详细地调查这个乳母的身世,问她的家庭关系,问她的丈夫的身份,及为什么和丈夫离了婚,问她有没有暗病,问她有没有嗜好,对于一切事情都不甚过问的姐姐,唯独对于彩英的事这样关心。刚才我尚在半信半疑中的阿姐和丈夫的关系,到这时候,自然烟消云散了。并且觉得这样的猜疑姐姐未免太对不起人了。

  “阿喜因为先有成见在心,看见卓民和阿姐说话的态度过于亲密了,就起了疑心吧。”我当时这样想。

  这个乳母入选后,我舒服得多了。所以一定要请乳母是因为我有脚气病的症候。有了乳母算是彩英的幸福。最初只由乳母喂乳,夜里还是回到我床上来睡。后来因为伤了一次风,以后就叫乳母伴她睡了。于是彩英渐次和我疏远了。

  但是在丈夫夜里回来迟或有公事在外歇宿的时候,我也常把彩英抱回来在我床上睡。彩英在乳母房里睡时,我在就寝前定要去查看一回。盖着暖和的被窝,埋头于乳母胸怀里的彩英睡态是十分甜蜜的。我觉得自己的重宝像给别人夺去了般的。

  我的家庭算十分圆满。阿喜以后也不再说那些话了。在这时候,在我们屋旁增筑的洋楼子也造成功了。姐姐就搬过去住。

  她占了两间房子,一间书房,一间寝室。她的房里装饰虽不算华丽,但很潇洒雅致,买镜屏,买画轴,买家具,姐姐近两三天来真是忙得没有头绪。

  到姐姐的房里去要在我的房子面前的长廊走过,在洗澡间左侧上一道扶梯,就通到新洋房的后楼上来了。楼下有一间大厅——宁可说是一个凉亭——东西南三面是玻璃门扉,厅后就是父亲的书室,有扉中门通进去。我们就把这个大厅做食堂了。三方面都用玻璃门扉是父亲的设计。他说清廷的什么宫什么殿就是这样的格式。坐在厅里望三面的庭园,自然心旷神怡。我觉得住这样的房子未免过分奢侈了。我们围着一张大圆台一面吃饭一面谈笑,真是说不尽的天伦乐事。

  四月初旬,桃花开过了,三方面的玻璃门扉四通八达地打开着,室内也很和暖。黄昏时分,微明的阳光散落在庭园的树木花草之上,另显出一种情趣。在天上天空由灰色渐渐变成黑色,几颗疏星露出来了。

  我们食桌的席次是父母在上头南面而坐,我俩在下首各占一边,我坐西南隅,卓民坐东南隅,姐姐回来后,她就坐在父母的中间,位置正面南了,父亲坐东北隅,母亲坐西北隅。我俩虽然没有正面北坐,但比以前坐位稍稍接近了。

  今天报纸登载某著名的大学教授抛弃了他的结发妻,和一个法国女子结了婚,我们晚餐时的话题就全集中于这件事了,各人有各人的批评。

  “那太岂有此理了!现代的教育家真是要不得,没有半点品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父亲一个人十分愤慨。

  “在这时候,被弃离了的女人要怎么样才好?”姐姐在问大家的意思。

  “除等到做丈夫的觉悟后,没有办法吧。”父亲这样说。

  “像这样残忍的丈夫晓得到什么时候才觉悟。尽等也没有意思,还是再找丈夫的好。”这是姐姐的意见。

  “那不行哟。如果这样做,世间再无所谓宽容和忍耐的美德了,要知道君子恶恶而不恶人!”

  “但是尽追求着对自己完全没有爱的丈夫是最痛苦的。”

  “那我不明白要怎样才好了。卓民,你的意思如何?”父亲以微醉的脸转向着卓民说。

  “在理论上我赞成梅筠姐的话。但由实际上说,我赞成你老人家的主张。”卓民笑着这样地回答父亲。

  “你这个人太滑头了,太滑头了!”阿姐也笑着说,“你是个灰色的骑墙派!”

  “哈哈哈!”卓民大笑起来,笑了后,注视了一会姐姐的脸。姐姐也作一种奇妙的表情回答他,好像在说,“你记着,我总要对你报复的!”

  吃饭的时候,卓民常替我夹许多我喜欢吃的菜丢进我的饭碗里来——他自己少吃些——今晚上还是一样。卓民夹了许多炸虾球给我。虽然是件小事,但我是极欢喜,也感激他。

  “近来恋爱问题闹得很厉害的样子。但我一点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父亲放下了筷子,紧靠着靠椅说,“恋爱即是专心爱上一个人的意思吧。这是从古来就有的,有什么稀奇,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么?大丈夫本有三爱,这是古代的格言,爱国、爱家、爱老婆,就是这三件。各人能够守这项信条,那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父亲以为他的这种迂腐之论一定可以博得儿女们的喝彩。

  后来看见在年轻人间没有什么反响,有点不好意思,便翻转来征求母亲的同意。

  “你这老太婆想,对不对?”

  “专爱第三件还要讨论一下呢。”母亲笑着说。

  “我是专爱过你来的哟!”

  这时候大家才哄笑起来。父亲得了这个喝彩的机会,便立起身退回书房里去了。

  我俩的习惯是每晚饭后定到晒台上来,同坐在一张长椅子上互相微笑,互相细语。今晚上照例我先走出晒台上来。庭园里的桃树上还有几枝桃花未谢,在薄暗中隐约可认。才略下去的晚空微带红色。疏林上面已经有几颗星光了。我想,卓民快要上来的,在我身旁特为他留开一个坐位。但是尽等还不见他上来,也听不见食堂里有人声。我想,卓民到哪里去了呢?于是,我轻轻地由露台下来,偷望食堂里。果然看见卓民和姐姐夹着一张小圆桌子相对喝咖啡。我在这时候,自然胸口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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