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文学青年|郑振铎

致文学青年

　　为了职务的关系，我乃能很有幸的每天读到不少的文学的原稿。其中的大多数自然是“文学青年”的投稿。我自己不相信我是会有意的压抑“未成名”的作家的著作的。但编辑的良心，逼得我不得不将那大多数的“文学青年”的投稿与那些已成名作家的作品同等齐观。——有时当然未免要迁就些。

　　不过，说来很抱歉的，我对于他们往往不能有所帮助。热心的要求发表的欲望，往往无从由我使之实现。

　　这无数的“文学青年”的作品，不能说没有很好的，很有天才的杰作在内；更常见的是现在其作品虽未显得很成熟，却透露着很有希望的将来。这些，我都十二分郑重的将它们反复审阅。其中也有特别值得赞美的作品，使我们读了会高兴得跳起来的。

　　这些我大概都将它们发表的。

　　但大多数的青年作品，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实在使我没有将它们发表出来的勇气！——虽然抱有希望把它们发表的热心。它们的缺点大都是同一的：文字实在太幼稚了；结构实在太松懈了；题材方面也是千篇一律的陈腐，无聊。他最喜欢用今日已成了滥调的文句与题材。总结一句话，那些作品是没有生命的，没有内容的，没有情绪的。

　　但有一个很好的现象，即在那些大多数的青年作品中，不大通顺的占极少数，——虽然写别字是通常的现象——十之七八文字都很畅顺——虽然其淡如水，令人读了并不感愉快，也没有什么浓厚的印象。

　　这可见国语文学在一般青年中已植下了很好的根柢。假如他们用了这种通畅的文字去写有内容、有思想的论文或记载，我将很高兴的告诉他们，那是很可以应付的了。

　　但文学究竟是一种艺术，它所需要的乃是比较一般通畅的文字更有技巧与训练的文字；而尤其需要的，乃是为一般艺术的生命的热情与天才。

　　以浅薄的情绪，运用缺乏技巧的文字，陈陈相因的结构，来写肤泛无聊的题材，那样的作品以及它们的作家，是无论如何不会成功的，我可以不客气的说。

　　不幸那一类的作品已成为文学青年的作品的一般的特色与通病！

　　这实在使我们难以帮助他们了，——除了劝告他们另辟一条路走去，不要再在他们的“故垒”中打圈子。

　　研究些实际上应用的学问，岂不比闷坐在家中或自修室中搜索枯肠去写无技巧、无内容的文艺作品好些么？

　　平心而论，我们的时代所需要的实在不是那末一大批一大批的平凡肤浅的作家。

　　平凡肤浅的青年作家而坚信其前途为有望者，那其结果一定是可悲的：两条大路明显的展开在他们的前面——堕落或出卖及失望或悲叹。

　　我们真不愿意有一部分的青年走上这样的路径。

　　我们相信，文学家虽不是天生成的，地长就的，但至少需要大部分的天生的聪明与艺术的修养。

　　没有天分与好修养的人从事文学，那无异于自杀。

　　颓废的现代青年那么多，这或者是其一因。

　　就文学史上看来，大多数的文学作家都不是开头便从事这个“职业”的。有的是政治家，有的是医生，有的是军人，有的是科学家，有的是农夫，……开头便是“职业”的文学作家，实在是很少很少的。

　　他们之所以将文学作为“职业”，便因为他们的“非职业”的作品已博得一部分的人或大众的认识；为了社会的鼓励，为了社会的督促，或为了自己的喜悦与专好，他们便转而为“职业的”作家。

　　这样，文学作家乃是选择出来的，并不是自己勉强制造成功的。

　　也有纯为自己的嗜好，从事于诗歌小说之类的写作，且绝不求社会的闻知的；那是很少的少数。但或迟或早，社会也总会把他们选择出来的。

　　一个既没有天分，更没有艺术修养的青年，贸贸然的，很早的便舍弃一切，意欲从事于文学，假使有所成功，那可以说是一件例外或偶然的事了。

　　我们总觉得在社会之中，人人都该有个本业；在现代这样一个剧变的时代，每个人尤非有一种实际上的应用的本业不可（例如医生，工程师……之类）。“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又不能买卖作生涯”的文学作家却是一个最坏的行业——虽然在社会上决不是最没有用的一种行业（有天才的作家，那当然除外，他们在社会上是尽足以自给的）。

　　青年们在选择本业的时候，如果选择到文学身上，似乎还应该更谨慎的考虑一下呢。

　　“读书人”或“士”的一个阶级已经过去了，过去得很远的了，用笔杆子写诗文的人，对于他们的地位是很值得更谨慎的自己考虑的了——在他们立意以执笔为业之前

　　青年们，你们在一天或一星期之内便写成一册诗集，一部小说的时候（当然，那时是放弃了一切的功课等等不理会的），曾否想到文学的工作是一件最不容易的工作呢？

　　假如你们自己还不大相信自己的天分（修养当然可以力致的，天分却不能），你们还是更谨慎的将你们将来的职业的选择，落在文学的职业以外为上策。

　　浓厚的文学创作的兴味是万不容抑制的。当然，勉强抑制的结果，也许会丧失了写作一部不朽的作品的机会。但这种创作的欲望与冲动，在有意的搜索枯肠之时，往往引不起来的。

　　在没有得到社会将你选择出来的机会的时候，你还是以文学的创作当作副业为是。

　　以上当然是一席最庸腐的谈话；但为生活在现实的社会与当前的大时代之中的亲爱的青年们本身计，或者不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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