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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殷的故城


  ——考古游记之三

  郑州是一个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也是河南省的政治中心。自从河南省人民委员会由开封迁移到郑州以后,这个又古老、又先进的城市就开始大兴土木。在处处破土动工的当儿,发现了不少古文化遗址和古墓葬,特别是以殷代的遗存物为最多。二里岗是新建筑的重点地区,建筑任务,急如星火。曾在那里发现一片有字的牛骨,接着又发现了殷代的烧瓦器的窑址,炼铜和制造青铜器的工场,接着又发现了殷代的制造骨器的工场。二里岗这个默默无闻的地方,顿时变得举世皆知。当时我们曾使用了一部分专家的力量,到那里从事发掘工作。但随着发掘工作的进行,建筑工程也随着在填土砌墙。没能坚决地把那些在学术研究上有重要价值的殷代遗址保存下来,只是把现场情况做了模型,并把遗存物全部取了出来而已。这是科学界的一个绝大损失!至于发现的殷代的大批墓葬,则更是随着这个城市的建设的发展,而即时发掘,即时填坑。

  过了不久,更重要的消息来了,说是发现了殷代的城墙。这个远古的城墙遗址是相当于《荷马史诗》所歌咏的特洛伊古城的,是相当于古印度的摩亨杰达罗遗址的。在中国,恐怕是一座最古老的城墙的遗存了。是这个大消息,引动我到郑州去。

  3月30日上午,从洛阳到了郑州。下午,就偕同陈建中同志等,到白家庄看那个殷代的城墙。这座城墙曾被白家庄作为寨墙的一部分,原来展开得很远,乃是一个可测知的三千多年前的大城市。但后来经过取土或拆毁,现在只保存着几十丈长的两段。就在那么一眼所及的古城址上,看到了那夯土堆砌得层次分明的城墙,每个夯眼(即打夯时的遗痕)都十分明显。有一个特点,那夯眼很小,比起西安汉城的夯眼来,显得小得多了,可肯定的是属于更早的时代的遗迹。城墙之上,有若干殷代的墓葬,打穿了城头,可见这城墙乃是殷代的,甚至是更早期的。在那个遗址里,古代陶片俯拾皆是。龙山期的陶片也出土得不少,曾经出土过属于龙山期的一个瓦鬲,陶质薄而精致,有柄,有流。在殷代遗址里,也发现过同类型的陶器。这个遗址的时代问题,值得更加仔细的探索,但至晚是属于殷代的遗存,那是没有疑问的。

  我们在这座古老的城墙的四周走着,又走上这座古城的城头。太阳光很大,但并不猛烈,天气很令人觉得愉快。时时俯下身去,捡拾些破碎的古陶片。我们决定:这一部分的城墙,绝对不能允许有任何的破坏了,应该立即设法,积极地、周到地保护起来。

  为什么郑州这个地方会有那么重要的殷代的文化遗址和大批殷代墓葬呢?在古书上没有提到过这个地方是殷代的故城。只知道郑州是管城故城,周初管叔封于此。《史记·殷本纪》说,周武王灭殷后,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周武王崩,武庚与管叔、蔡叔作乱。成王命周公诛之,而立微子于宋以续殷后焉。”同书《周本纪》也说,武王“封商纣子禄父殷之余民。武王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又说:“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与武庚作乱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以微子开代殷后,国于宋。”当时周武王封管叔、蔡叔时,一定是就殷故地封之的,故有“相禄父治殷”之语。今郑州既为管城故城,也就是管叔“相禄父治殷”之地,可见郑州乃是当时很重要的一个殷城。我们在郑州发现了许多殷代的文化遗存,是不足怪的。

  接着到郑州文物清理队,看他们的陈列室和仓库。他们在短短的清理工作时间里,就获得了很大的成绩,不仅殷代的墓葬,战国到唐宋的墓葬也发掘、清理了不少。在他们的院子里,就堆存了不少大的空心墓砖,有的是从战国墓里得到的。砖上的图案,以几何文的为最多,但也有人物图像和建筑图样的。

  最重要的是殷代的种种遗存物。殷代的冶铜设备和遗址的模型,使我们看了益感到把这么重要的殷代冶铜工场毁坏了,实在是一件莫大的遗憾。制骨器的工场,也只是存留了些骨器的原料和半成品而已。骨器的原料,分为人骨、鹿骨、牛骨,各放一处,不相掺杂,且也已把可用的材料拣选齐整。像这样的大作坊,如果不是属于一座大城市,便不可能存在的,还见到一只殷代陶虎,也是极不多见的。在殷城附近,曾掘出了殉葬的犬坑九个,每坑里,少者有犬十余只,多者有犬三四十只,可能有大墓在其附近。一只犬架上还附着金片若干,这是唯一的可见的犬身上的饰物。用犬做殉葬的墓葬,在安阳也有发现。可见这是殷代的风俗之一。

  在清理队附近有一座宋代墓葬,遗存物已空,而墓的建筑却还保存得很好,可作为宋墓建筑的标本。在这一带地区,也有殷代的文化遗址。不能再听任破坏下去了,要坚决地予以保护,不可一掘就算了事。

  31日上午9时,冒着蒙蒙细雨,到铭功路工地看刚发掘、清理出来的几个殷代墓葬。就在大路之旁,就在立将填坑平土、进行建筑的工区。一个是孩子的墓,一个是成人的墓,二墓的人架均在,成人的骷髅头旁,还放着一只碧玉簪。有两个墓已经清理完毕,遗存物和人架都已取出。在一个墓里得到过青铜器,墓的下面发现有殉葬的犬架。这里也发现过殷代人民的居住区,还有窑址,但全都在急急忙忙地配合基建的工程里给“平整”掉了。那个地区将建筑一所中学,为了下一代的教育而毁坏掉可以作为下一代教育的具体生动的历史、文化资料,这是合理的吗?至于为了建筑一所饭店、一个招待所、一座办公大楼,甚至为了盖某一个机构的厨房,而大量毁坏了殷代文化遗址、居住遗址,乃至极为珍贵的殷代的制造骨器工场、冶铜工场,也岂是合理的吗?不可能再在别的地方见到或得到的比较完整的殷代冶铜工场,制造骨器工场,如今是永远地消失无踪了!就在我们眼前,就在我们这一个时代,从地面上消失了去!这悲愤岂是言语所能形容的。我站在这个殷代的文化遗址上,心里感到辛辣,感到痛苦,眼眶边酸溜溜地像要落下泪来。只怪我们没有坚决地执行国家政策法令;只怪我们过于迁就那些过分强调不大重要的基建工程的重要性,而过分轻视或蔑视先民的文化遗存物的人的主张!所有造成这种不文明的毁坏,我们是至少要负一半以上的责任。为什么斗争性不强呢?为什么不执法如山呢?为什么不耐心用力,多做些教育说服工作呢?

  有了这样的一场惨痛入骨的经验,遇事便不应该再那么糊涂地迁就下去了。

  就在大道旁,有新建的一座人民公园,规模很大,这个地区也便是殷代文化遗址的一部分。据说是为了保护这遗址,建筑公园是再保险不过的,因为不进行基建,不盖房子,不大动土(即使动土,也不会很深),遗址当然会保存得住。但我一走进这所公园的大门,就知道有些不大对头,满不是那么一回事。有好些清理队工作人员,搭盖了田野工作时所用的几座篷帐,在那里紧张地工作着。此时,雨点大了起来,淅淅沥沥地有点像秋天的萧索之感。他们不能继续在工地上工作,都躲到篷帐里来。我们也在一座篷帐里休息着。

  “有什么新发现的东西吗?”陪伴着我们的赵君问道。

  “又清理了几座殷代墓,出土了不少东西。”一个人指着堆在旁边的陶器等说道。

  我的心情就同天气般的阴暗。原来这个公园,动员了青年人,在挖一个青年湖。好大的一片湖,也就正在这殷代的文化遗址和墓葬的所在地方,而清理队的工作人员们便不得不移到这里,配合挖湖工作的进行,而急急忙忙地在发掘、在清理着。所谓建了公园便会保护得好,便不会破坏的话,也便成了“托词”或“遁词”。

  开元寺的遗址,现在成了郑州市医院的分院。我们看见在这个医院的院子里,还危立着两个经幢。一个是唐武宗会昌六年(846年)所立的道教经幢,上面刻的是“度人经”。像这样的道教经幢,在全国是很少见的。会昌灭法,不知毁坏了多少佛教艺术的精英,却只留下了这个道教经幢,作为活生生的见证,可叹也!另有一座尊胜经幢,是后晋天福五年(940年)所立的。这座经幢上所刻的飞天及其他浮雕,都很精彩。我们说:“这两个经幢都很重要,要好好保护着。”医院里的人点点头。

  晚上,和陈局长们谈保护河南省和郑州市文物古迹事,谈得很多,我们有信心和决心要做好这个保护工作。

  郑州是有关古史研究的一个新的领域,必须更加仔细、更加谨慎小心地从事基建和考古发掘工作,不能再有任何粗率的破坏行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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