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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古今小说》


  (《喻世明言》) 茂苑野史编辑

  天许斋藏版

  《古今小说》收话本四十种,分作四十卷。我们很有幸,见到的却是她的原刻本。在原刻本的序前,即封面的里面,有着出版者天许斋的广告:

  小说如《三国志》、《水浒传》称巨观矣。其有一人一事足资谈笑者,犹杂剧之于传奇,不可偏废也。本斋购得古今名人演义一百二十种,先以三之一为初刻云。

  天许斋藏版

  其后,即为绿天馆主人的序。序中说及“茂苑野史氏家藏古今通俗小说甚富,因贾人之请,抽其可以嘉惠里耳者凡四十种,俾为一刻”云云。盐谷温氏以为“茂苑野史大概就是冯犹龙了。在左太冲底《蜀都赋》里有‘佩长洲之茂苑’之句,所以茂苑不妨看作长洲底异称。”(《论明之小说“三言”及其他》)这话很可同意。长洲向来别称茂苑。犹龙是长洲人,所以很有自称为茂苑野史的可能。那时,除了不羁的冯犹龙以外,还有谁曾努力在搜集“古今名人演义”至一百二十种之多呢?就冯氏的友人所提及的说来,冯氏的纂辑“三言”——《明言》、《通言》、《恒言》——是不必有疑问的。与他同时的即空观主人(凌濛初)在《拍案惊奇》的序上,说着:“龙子犹氏(即冯氏的笔名)所辑《喻世》等诸言,颇存雅道,时著良规。”姑苏笑花主人序《今古奇观》,也说道:“墨憨斋(即冯氏)增补《平妖》,穷工极变,不失本末,其技在《水浒》、《三国》之间。至所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极摹人情事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芾斋主人在《二刻醒世恒言》的序上,也说道:“墨憨斋所纂《喻世》、《醒世》、《警世》三言,备拟人情世态,悲欢离合,穷工极变。”金阊叶敬池在刻行墨憨斋新编的《新列国志》的封面广告里,也有着这样的话:“墨憨斋向纂《新平妖传》及《明言》、《通言》、《恒言》诸刻,脍炙人口。”由此看来,是所谓“茂苑野史”当是冯梦龙氏的早年的笔名了。所谓天许斋,也许便是他自己刻书时所用的斋名,也许是与他很有关系的一家书店也说不定。天许斋的广告上,既然说道:“本斋购得古今名人演义一百二十种,先以三之一为初刻云”;而合了《古今小说》与《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计之,所收的“古今名人演义”恰恰为一百二十种;是不能说冯氏当刊行第一种的《古今小说》时,没有预想到更要出版第二种、第三种的。惟有一个疑问,即与冯氏同时的人,或略后于他的人,凡提及他纂辑“三言”的话,便都以其中的第一种为《喻世明言》,却并不说起《古今小说》一言半语呢!难道《古今小说》的编者,竟另有其人,与冯氏一无干涉呢?难道《古今小说》别为一书,并非即为冯氏所编的《喻世明言》呢?这大概是不然的。第一,就我所知的叶敬池刻本的《醒世恒言》,其题页上是作着:“绘图古今小说醒世恒言”这个式样的。可见“古今小说”四字只是一个通称。也许《喻世明言》四字是后来追加在《古今小说》之下方的。也许先由天许斋刊印,名为《古今小说》,后乃改归别个书肆刷印,便改作了“古今小说喻世明言”云云的一个新名的。最可能的是,当初,初刻《古今小说》时,只是一个总名。后来,到了刻印第二集时,方想到了与“初刻”有别的《警世通言》的一个名字来。于是便连带的也将“初刻”别名为《喻世明言》。但这都不过是一种悬测。必须等到我们有机会见到的确为原刻本的“三言”之后,方可释然于心。——现在所见的名为“三言”,除《恒言》以外,都非原刻。而《古今小说》则可信其确为原刻无疑。第二,我们如谓《喻世明言》与《古今小说》并非一书,则今日所见的唯一的一部名为《喻世明言》(日本内阁文库藏)的话本集,不应题作“重刻增补古今小说”,更不应在二十四卷(即收话本二十四种)之中与《古今小说》重复了二十一卷之多。我们猜想,这部书大概是后来的书贾,收得《古今小说》(即《喻世明言》)的残版,加入了由他处抽集的三卷(《恒言》二,《通言》一)而成的罢。假如名为《喻世明言》的一部书竟即为像今藏于日本内阁文库的二十四卷的那一部,则纂辑此书的冯氏,未免太浅陋了,只是以别人的残版重行刷印着而改了一个书名罢了。且也万无此理。因为他决不会于残版二十一卷之外,乃取及与他自己所编的《恒言》与《通言》重复的三卷的。第三,还有一个证据,可证明原本的《喻世明言》也和《古今小说》一样,也是四十卷。在翻刻本的《醒世恒言》上,有艺林衍庆堂的一则广告道:

  本坊重价购求古今通俗演义一百二十种,初刻为《喻世明言》,二刻为《警世通言》,海内均奉为邺架玩珍矣。兹三刻为《醒世恒言》,种种典实,事事奇观。总取木铎醒世之意,并前刻共成完璧云。

  衍庆堂这则广告或系钞袭别一刻本,然由此也可知,原本《喻世明言》之确为四十卷,而非二十四卷。

  由此种种证明,我们大概可以决定的说一声,所谓《古今小说》,当便是“三言”中之一的《喻世明言》;其全名或也当作:

  绘图古今小说喻世明言。

  像这样的一个结论,大约是不至十分的违反于事实的真相吧。我们渴望将来可以见到一部原刻的四十卷的题为“绘图古今小说喻世明言”的一部《明言》,俾得快然一解此疑!

  在《古今小说》的四十卷中,包含着四十种话本。这些话本的年代,则包括着宋元明三代。其著作年代灼然可知的,有左列的若干种:

  第三十三卷《张古老种瓜娶文女》当即《也是园书目》所载宋人词话十二种中的《种瓜张老》的一种,又第三十四卷《简帖僧巧骗皇甫妻》也即为《也是园书目》中的《简帖和尚》。《清平山堂》所收的《简帖和尚》话本,也即此作。这两种话本当然是宋人所作无疑。此外,尚有好几篇,虽别无佐证可据,然在其风格及文字上,却也可推知其可能都为宋代的作品。像这样的作品,凡有十篇。兹列举如下:

  (一)第三卷《新桥市韩五卖春情》,叙少年吴山因恋了韩氏女几至病亡事。其风格大似宋人之作,文中并有“说这宋朝临安府,去城十里,地名湖墅,出城五里,地名新桥”云云,也明是宋人的语气。

  (二)第四卷《闲云庵阮三偿冤债》,叙少年阮三因恋上陈玉兰小姐,得病而死,那小姐终身不嫁,抚子成名事。文字古朴而饶自然之趣,且直叙曰:“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兔演巷”云云,当是宋人之作。

  (三)第十五卷《史弘肇龙虎君臣会》,叙郭威及史弘肇君臣二人,微时乃为柴夫人及阎行首所识事。篇首以洪迈的一首《龙笛词》引起。叙述殊为古拙有趣,且运用俗语,描状人物,俱臻化境,当为宋人之作。

  (四)第十九卷《杨谦之客舫遇侠僧》,叙杨益授为贵州安庄知县,途遇异僧,嫁他以一个妇人李氏,以治县中蛊毒事。叙述边情世态,至为真切,有如目睹,又写李氏之功成而去,并不留恋,都非宋代以后的文人学士的拟作所能有者。当为宋人之作无疑。

  (五)第二十卷《陈从善梅岭失浑家》,《清平山堂》作《陈巡检梅岭失妻记》,其故事全脱胎于唐无名氏的《补江总白猿传》。开端便道:“话说大宋徽宗皇帝宣和三年上春间,皇榜招贤,大开选场。去这东京汴梁城内虎异营中一秀才,姓陈名辛字从善”,明是宋人的口吻。

  (六)第二十四卷《杨思温燕山逢故人》,其风格极为浑厚可爱;叙及祖国的远思,更尽缠绵悱恻之能事。当为南渡后故老之作无疑。

  (七)第二十六卷《沈小官一鸟害七命》,叙沈秀因喜爱画眉,终死于强人之手,画眉亦为所夺,以后,因此鸟而死者又有六人事。此话本为“公案传奇”之一。其情节较之《错斩崔宁》尤为错综复杂。其文字殊为真朴可爱,其描状也极纯熟自然,与《错斩崔宁》等风格很相同。当为宋人之作。

  (八)第三十六卷《宋四公大闹禁魂张》,叙宋时大盗宋四公等在京城犯了许多案件,而官府终莫可奈何他们事。这是一篇很有趣的体裁殊为特别的话本。平常的公案传奇,都以公人破案为主体,此则全从贼人身上写来。写其戏弄同伴及公人诸事,尤饶迷离惝恍之致。似此的作品,当为当时民众所十分的欢迎。观其风格、文字,当为宋人之作。

  (九)第三十八卷《任孝子烈性为神》,叙任圭娶妻梁氏,她与周得通奸,反诬圭之盲父。圭休了她,并因之杀死了五命事。其风格、文字,皆似为宋人之作。

  (十)第三十九卷《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叙侠士汪革为程彪、程虎兄弟所陷,进退无路,不得不自杀以救全家事。这篇话本的风格,颇为浑莽豪放。在烟粉小说、公案传奇外,别辟一径。其叙情述态,描摹心理,俱甚当行出色。当为宋人之作无疑。

  元代的作品颇不易分别得出。这一个时代,乃是上承宋人(讲说平话之风当犹存在),下开明代(文人拟摹之作似亦已有之)的,其作品并无特殊的时代色彩,有时既可上列于宋,有时也可下跻于明。故元人所作的话本,我们虽相信其必甚多,却终于不能举出一篇来。

  明代的话本,可确知者不少。今姑举其比较显著明确的列下:

  (一)第一卷《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文中有“湖广”的地名,自当为明人之作。)

  (二)第二卷《陈御史巧勘金钗钿》(文中官制,全为明代的。)

  (三)第十卷《滕大尹鬼断家私》(文中有“话说国朝永乐年间”云云。)

  (四)第十二卷《众名姬春风吊柳七》(叙柳耆卿与妓女谢玉英事;其故事与《清平山堂》所收的《玩江楼记》话本不同。)

  (五)第十三卷《张道陵七试赵升》(以唐寅一诗引起。)

  (六)第十四卷《陈希夷四辞朝命》(风格绝类明末人之拟话本。)

  (七)第十六卷《范巨卿鸡黍死生交》(由其风格观之,当为明末人之拟话本。)

  (八)第十八卷《杨八老越国奇逢》(叙元代事,但形容倭患甚详,当为嘉靖时代或其后之作品。)

  (九)第二十二卷《木绵庵郑虎臣报冤》(观其引张志远诗及议论,当为明代人之作品。)

  (十)第二十七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当为明人之作;中引郑元和唱《莲花落》事。)

  (十一)第三十一卷《闹阴司司马貌断狱》(司马仲相断狱事,见元刊本《三国志平话》;此篇远较《平话》所叙为详尽,当系元以后人之作品。)

  (十二)第三十二卷《游酆都胡母迪吟诗》(叙至元间胡母迪见《东窗传》而深愤于秦桧、岳飞之狱事,因而游地狱,得知此事之前因后果。按杂剧有《东窗事犯》,古传奇有《东窗记》;此篇的时代,由此推之,最早当为元末明初人作。)

  (十三)第三十七卷《梁武帝累修归极乐》(叙梁武帝的前身及饿死合城事;其以武帝前世之妻童氏,转身为支道林,殊附会得可笑。观其风格,当为明人作。)

  (十四)第四十卷《沈小霞相会出师表》(叙沈链因骂严嵩而被陷杀,后其子小霞得以报杀父之仇事。)

  尚有第五卷《穷马周遭际卖䭔媪》,第六卷《葛令公生遣弄珠儿》,第七卷《羊角哀舍命全交》,第八卷《吴保安弃家赎友》,第九卷《裴晋公义还原配》,第十一卷《赵伯升茶肆遇仁宗》,第十七卷《单符郎全州佳偶》,第二十一卷《临安里钱婆留发迹》,第二十三卷《张舜美元宵得丽女》,第二十五卷《晏平仲二桃杀三士》,第二十八卷《李秀卿义结黄贞女》,第二十九卷《月明和尚度柳翠》,第三十卷《明悟禅师赶五戒》,第三十四卷《李公子救蛇获称心》等十四篇,其时代并不可考知。但不是宋人所作却是大略可知的,或元或明,不可臆测。惟其中大部分,若断为明作似较为近理。像第七卷《羊角哀》,第八卷《吴保安》,第九卷《裴晋公》等,都是具有很浓厚的近代的拟作之气息的。

  古今小说叙

  史统散而小说兴,始乎周季,盛于唐,而浸淫于宋。韩非、列御寇诸人,小说之祖也。《吴越春秋》等书,虽出炎汉,然秦火之后,著述犹希。迨开元以降,而文人之笔横矣。若通俗演义,不知何昉。按南宋供奉局,有说话人,如今说书之流。其文必通俗,其作者莫可考。泥马倦勤,以太上享天下之养。仁寿清暇,喜阅话本,命内珰日进一帙。当意,则以金钱厚酬。于是内珰辈广求先代奇迹及闾里新闻,倩人敷演进御,以怡天颜。然一览辄置,卒多浮沈内庭,其传布民间者,什不一二耳。然如《玩江楼》、《双鱼坠记》等类,又皆鄙俚浅薄,齿牙弗馨焉。暨施罗两公,鼓吹胡元,而《三国志》、《水浒》、《平妖》诸传,遂成巨观。要以韫玉违时,销熔岁月,非龙见之日所暇也。皇明文治既郁,靡流不波,即演义一斑,往往有远过宋人者。而或以为恨乏唐人风致、谬矣。食桃者不废杏,絺縠毳锦,惟时所适。以唐说律宋,将有以汉说律唐,以春秋、战国说律汉,不至于尽扫羲圣之一画不止。可若何?大抵唐人选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谐于里耳。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则小说之资于选言者少,而资于通俗者多。试令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虽日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茂苑野史氏,家藏古今通俗小说甚富。因贾人之请,抽其可以嘉惠里耳者,凡四十种,畀为一刻。余顾而乐之,因索笔而弁其首。

  绿天馆主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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