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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金瓶梅词话(4)


  四 《真本金瓶梅》、《金瓶梅词话》及其他

  上海卿云书局出版,用穆安素律师名义保护着的所谓《古本金瓶梅》,其实只是那部存宝斋铅印《真本金瓶梅》的翻版。存宝斋本,今已罕见。故书贾遂得以“孤本”、“古本”相号召。

  存宝斋印行《绘图真本金瓶梅》的时候,是在民国二年。卷首有同治三年蒋敦艮的序和乾隆五十九年王昙的《金瓶梅考证》。王昙的“考证”,一望而知其为伪作。也许便是出于蒋敦艮辈之手罢。蒋序道:“曩游禾郡,见书肆架上有钞本《金瓶梅》一书,读之与‘俗本,迥异。为小玲珑山馆藏本,赠大兴舒铁云,因以赠其妻甥王仲瞿者。有考证四则。其妻金氏,加以旁注。”王氏(?)的考证道:

  原本与俗本有雅郑之别。原本之发行,投鼠忌器,断不在东楼生前。书出,传诵一时。陈眉公《狂夫丛谈》极叹赏之,以为才人之作。则非今之俗本可知。……安得举今本而一一摧烧之!

  这都是一片的胡言乱道。其实,当是蒋敦艮辈(或更后的一位不肯署名的作者)把流行本《金瓶梅》乱改乱删一气,而作成这个“真本”的。

  “真本”所依据而加以删改的原本,必定是张竹坡评本的《第一奇书》;这是显然可知的,只要对读了一下。其“目录”之以二字为题,像:

  第一回 热结 冷遇
  第二回 详梦 赠言

  也都直袭之于《第一奇书》的。在这个《真本金瓶梅》里果然把秽亵的描写,删去净尽;但不仅删,还要改,不仅改,还要增。以此,便成了一部“佛头着粪”的东西了。

  为了那位删改者不肯自承删改,偏要居于“伪作者”之列,所以便不得不处处加以联缝,加以补充。

  我们所希望的并不是那末一部“作伪”的冒牌的东西,而是保存了古作、名著的面目,删去的地方并不补充,而只是说明删去若干字、若干行的一部忠实的删本。

  英国译本的Ovid之《爱经》,凡遇不雅驯的地方,皆删去不译,或竟写拉丁原文,不译出来。日本翻印的《支那珍籍丛刊》,凡遇原书秽亵的地方,也都像他们的新闻杂志上所常见的被删去的一句一节相同,用××××来代替原文。这倒不失为一法。

  当然,删改本如有,也不过为便利一般读者计。原本的完全的面目的保全,为专门研究者计,也是必要的。好在“原本”并不难得。今所知的,已数不清有多少种的翻版。

  张竹坡本《第一奇书》也有妄改处,删节处。那一个评本,并不是一部好的可据的版本。

  在十多年前,如果得到一部明末刊本的《金瓶梅》,附图的,或不附图的,每页中缝不写“第一奇书”而写“金瓶梅”三字的,便要算是“珍秘”之至。那部附插图的明末版《金瓶梅》,确是比《第一奇书》高明得多。《第一奇书》即由彼而出。明末版的插图,凡一百页,都是出于当时新安名手。图中署名的有刘应祖、刘启先(疑为一人)、洪国良、黄子立、黄汝耀诸人。他们都是为杭州各书店刻图的,《吴骚合编》便出于他们之手。黄子立又曾为陈老莲刻《九歌图》和《叶子格》。这可见这部《金瓶梅》也当是杭州版。其刊行的时代,则当为崇祯间。

  半年以前,在北平忽又发见了一部《金瓶梅词话》,那部书当是最近于原本的面目的。北平古佚小说刊行会的诸君,尝集资影印了百部,并不发售。我很有幸的,也得到了一部。和崇祯版对读了一过之后,觉得其间颇有些出入、异同。这是万历间的北方刻本,白绵纸印。(古佚小说刊行会的影印的一本,保全着原本的面目,惟附上了崇祯本的插图一册,却又不加声明,未免张冠李戴。)当是今知的最早的一部《金瓶梅》,但沈德符所见的“吴中悬之国门”的一本,惜今已绝不可得见。

  《金瓶梅词话》比崇祯本《金瓶梅》多了一篇欣欣子的序,那是很重要的一个文献。又多了三页的开场词。她也载着一篇“万历丁巳(四十五年)季冬东吴弄珠客漫书于金阊道中”的序文,这是和崇祯本相同的。可见她的刊行,最早不得过于公元一六一七年(即万历丁巳);而其所依据的原本,便当是万历丁巳东吴弄珠客序的一本。(沈氏所谓“吴中”本,指的当便是弄珠客序的一本。)

  这部《词话》和崇祯版《金瓶梅》有两个地方大不相同:

  (一)第一回的回目,崇祯本作:

  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词话》本则作:

  景阳岗武松打虎 潘金莲嫌夫卖风月

  这一回的前半,二本几乎全异。《词话》所有的武松打虎事,崇祯本只从应伯爵口中淡淡的提起。而崇祯本的铺张扬厉的西门庆“热结”十兄弟事,《词话》却又无之。这“热结”事,当是崇祯“编”刻者所加入的罢。戏文必须“生”“旦”并重。第一出是“生”出,第二出必是“旦”出。崇祯本之删去武松打虎事而着重于西门庆的“热结十兄弟”,当是受此影响的。

  (二)第八十四回,词话本是:

  吴月娘大闹碧霞宫 宋公明义释清风寨

  崇祯本则作:

  吴月娘大闹碧霞宫 普静师化缘雪涧洞

  把吴月娘清风寨被掳,矮脚虎王英强迫成婚,宋公明义释的一段事,整个的删去了。这一段事突如其来,颇可怪。崇祯本的“编”刻者,便老实不客气的将这赘瘤割掉。这也可见,《金瓶梅词话》的作者,原未脱净《水浒传》的拘束,处处还想牵连着些。

  其他小小的异同之点,那是指不胜屈的。词话本的回目,就保存浑朴的古风,每回二句,并不对偶,字数也不等,像:

  来保押送生辰担  西门庆生子嘉官   (第三十四回)

  为失金西门骂金莲 因结亲月娘会乔太太 (第四十三回)

  西门庆迎请宋巡按 永福饯行遇胡僧   (第四十九回)

  月娘识破金莲奸情 薛嫂月下卖春梅   (第八十五回)

  崇祯本便大不相同了,相当于上面的四回的回目已被改作:

  蔡太师擅恩赐爵 西门庆生子加官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胡僧现身施药

  吴月娘识破奸情 春梅姐不垂别泪

  骈偶相称,面自一新,崇祯本的“编”刻者是那样的大胆的在改作着。

  有许多山东土话,南方人不大懂得的,崇祯本也都已易以浅显的国语。

  我们可以断定的说,崇祯本确是经过一位不知名的杭州(?)文人的大大笔削过的。(而这个笔削本,便是一个“定本”,成为今知的一切《金瓶梅》之祖。)《金瓶梅词话》才是原本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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