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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毛诗序(4)


  四

  就《诗序》的本身而论,他的矛盾之处,也尽足以使他的立足点站得不稳。

  假使我们退一百步而承认《诗序》所说的美刺之义是不错的,我们竟用了他的美刺之义去读诗,然而结果却更不幸,我们反而加载了许多怀疑之点在心上。因为我们发现,《诗序》之所美所刺,是没有一定的标准的。譬如有两篇同样意思,甚至于词句也很相似的诗,在《周南》里是美,在《郑风》里却会变成是刺。或是有两篇同在《卫风》或《小雅》里的同样的诗,归之武公或宣王则为美,归之幽王、厉王则为刺。而我们读这些诗的本文时却决不见他们有什么不同的地方,试举几个实例。

  这里是两首祭祝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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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试读这两首歌,谁能找出他们的异点来?《楚茨》的辞意很雍容堂皇,《凫鹥》的辞意也是如此,毫无不同之处。而因《楚茨》不幸是在《小雅》里,更不幸而被作《诗序》的人硬派作幽王时的诗,于是遂被说成:“刺幽王也。政烦赋重,田莱多荒,饥馑降丧,民卒流亡,祭祀不飨,故君子思古焉”了。至于《凫鹥》则因他是在《大雅》里,于是《诗序》便美之曰:“守成也。太平之君子,能持盈守成,神祇祖考安乐之也。”我不知《楚茨》的诗里,有那一句是说“祭祀不飨”的?“絜尔牛羊,以往烝尝”与“尔酒既清,尔肴既馨”有什么不同?“报以介福,万寿无疆”与“福禄来成”、“福禄来为”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楚茨》便是刺,《凫鹥》便是美呢?这种矛盾之处,真令人索解无从。

  这里又有三首诗,这三首都是很好的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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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试先读这三首诗的本文;我们立刻便知道《关雎》是写男子思慕女子,至于“寤寐求之”,“辗转反侧”的;《月出》是写男子(?)在月下徘徊,见明月之光,而思念所爱之人,以至于“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的;《泽陂》所写的更是悲惨,他思念所爱的人,至于“寤寐无为,涕泗滂沱”,“转辗伏枕”了。试再读《诗序》:他所说的真是可惊。原来《关雎》是美“后妃之德”的,是“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的;《月出》却是“刺好色”,是说“在位不好德,而说美色焉”的;《泽陂》却是“刺时”,是“言灵公君臣淫于其国,男女相说,忧思感伤焉”的。我真不懂:为什么同样的三首情诗,意思也完全相同的,而其所含的言外之意却相差歧得如此之远?我真不懂:为什么“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二句,在《周南·关雎》之诗里,便有这许多好的寓意,同样的“寤寐无为,辗转伏枕”二句,在《陈风·泽陂》之诗里,便变成什么“刺时”,什么“灵公君臣淫于其国……”等等的坏意思呢?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了!

  还有很可笑的,下面有八首字句很相同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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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八首诗的意思也差不多都是很相同的。《草虫》是描写未见君子与既见君子时的心理的。《采葛》、《晨风》与《都人士》都是描写不见君子时想望之情的。《风雨》、《菁菁者莪》与《裳裳者华》都是描写既见君子时愉快之感的。无论谁,在这几首诗里都可以很明白的看出他们都是包括同样的情意的,至少也可以说他们的情意决不至相差很远。而不料《诗序》于《草虫》诗中的“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数句,则释之为“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于《晨风》诗中,与“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同样语气乃至文字的“未见君子,忧心如醉”二句,则释之为“刺康公也。忘穆公之业,始弃其贤臣焉”;于《菁菁者莪》诗中“既见君子,我心则喜”,则释之为“乐育材也”;于《裳裳者华》与《隰桑》二诗,与上面那二句语气乃至文字都相同的“我觏之子,我心写兮”与“既见君子,其乐如何”,则俱释之为“弃贤者之类”,“小人在位,君子在野,思见君子尽心以事之”。为什么辞意与文字都相同的诗句,美刺之义,乃如此不同呢?尤可笑的是:《采葛》之“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丝毫无谗间蔽明之意,而序却释之曰:“惧谗也。”《都人士》之“彼都人士,台笠缁撮”诸语,不过是形容所不见之人之辞,为“我不见兮,我心不说”作衬托,而《诗序》却注重于彼,以此诗为“周人刺衣服无常”。《风雨》一诗,明明白白的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而《诗序》却故意转了好几个大弯,把他释成:“思君子也。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这真是从那里说起!难道做《诗序》是连诗文也不看一看,便闭了眼睛去瞎做的么?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他的道理来。后来一看《召南》、《郑风》、幽王、《秦风》等字,才豁然大悟,原来做《诗序》的人果然是不细看诗文的,果然是随意乱说的,他因为《草虫》是在《召南》里,所以便以为是美,《风雨》是在《郑风》里,所以不得不硬派他一个刺,《隰桑》、《裳裳者华》为因已派定是幽王时诗,所以便也不得不以他为刺诗。其他如《关雎》之为美,《月出》、《泽陂》之为刺,也是如此,《关雎》幸而在《周南》,遂被附会成“后妃之德也”;《月出》、《泽陂》不幸在《陈风》,遂不得不被说成刺好色,刺淫乱了。这种美刺真是矛盾到极点了。

  《诗序》的精神在美刺。而不料他的美刺,却是如此的无标准,如此的互相矛盾,如此的不顾诗文,随意乱说!

  他的立足点已根本摇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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