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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任公先生(7)


  五

  最后,我们还应该提到他在文学上的成功。我在上文已经说起过,他是一位最好的新闻记者。日报上的时论未必可存,新闻记者的文章,够得上文学史的齿及的也很不多见。然而最好的新闻记者,却往往同时是一位上等的文学者;象爱迭生(Addison),象麦考莱(Macaulay),象威尔斯(H. G. Wells)诸人都是这样。梁任公先生当然也是这种少数的新闻记者中的一位。梁氏在他的《饮冰室文集》第一次出版时,曾有一序,很谦抑的说起象他那样的时论是不足存的。他说道,“吾辈之为文,岂其欲藏之名山,俟诸百世之后也,应于时势,发其胸中所欲言。然时势逝而不留者也,转瞬之间悉为当狗。况今日天下大局,日接日急,如转巨石于危崖,变异之速,匪翼可喻。今日一年之变率,视前此一世纪犹或过之,故今之为文,只能以被之报章,供一岁数月之遒铎而已。过其时则以覆瓿焉可也。”然他虽是这样的自谦,他的散文却很有可存的价值;时代过去了,他所讨论的问题已不成问题了。然而他的《变法通议》诸作至今读之,似还有一种动人的魔力。这便是他的散文可存的一个要证。他在《清代学术概论》上对于他自己的文字,也有一段很公平的批判:

  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一百四十二页)

  他的散文,平心论之,当然不是晶莹无疵的珠玉,当然不是最高贵的美文,却另自有他的价值。最大的价值,在于他能以他的“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的作风,打倒了所谓恹恹无生气的桐城派的古文,六朝体的古文,使一般的少年们都能肆笔自如,畅所欲言,而不再受已僵死的散文套式与格调的拘束;可以说是前几年的文体改革的先导。在这一方面,他的功绩是可以与他的在近来学术界上所造的成绩同科的。黄遵宪在诗歌方面,曾做着这种同样的解放的工作,然梁氏的影响似为更大,这因散文的势力较诗歌为更大之故。至于他的散文的本身,却是时有芜句累语的;他的魔力足以迷惑少年人,一过了少年期,却未免要觉得他的文有些浅率。他批评龚自珍的文说,“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稍进乃厌其浅薄。”这种考语,许多批评者也曾给过梁氏他自己。

  梁氏所作,以散文为主,诗歌不很多;连词、曲、传奇总计之,尚不及一册。他根本上不是一位诗人。然他的诗歌也自具有一种矫俊不屈之姿,也自具有一种奔放浩莽,波涛翻涌的气势,与他的散文有同调。他喜欢放翁的诗,稼轩的词,而他的诗词也实际的很受他们的影响。姑举一首《志未酬》为例:

  志未酬,志未酬;问君之志几时酬?志亦无尽量,酬亦无尽时。世界进步靡有止期,吾之希望亦靡有止期;众生苦恼不断如乱丝,吾之悲悯亦不断如乱丝。登高山复有高山,出瀛海更有瀛海。任龙腾虎跃以度此百年兮,所成就其能几许。虽成少许,不敢自轻,不有少许兮,多许奚自生。但望前途之宏廓而寥远兮,其孰能无感于余情。吁嗟乎,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吾志已酬便无志。

  本文以此诗为结束,并不是偶然的;“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这两句诗已足够批评梁氏的一生了。

  一九二九年二月作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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