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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进化的观念


  文学史上的许多错误,自把进化的观念引到文学的研究上以后,不知更正了多少。达尔文的进化论,竟不意的会在基本上改变了人类的种种错谬的思想。

  许多人都相信《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都是元朝人流传下来的。但有了进化观念的人,却很怀疑,当那时,中国长篇小说方才萌芽之时,乃竟会有这样完美的作品产生。到了近几年来,《西游记》的底本,即杨致和的四十一回本的《西游记》,有人知道了,取来和一百回本的现在流行的《西游记》一对读,乃知二本之间,在描写的技术,有如何的详密与拙笨之差异,同时在别一方面,又知道了百回本《西游记》乃吴承恩所作的,于是此问题始完全解决了。最近,在日本,又发见了一部《三国志平话》,那又是一部今本流行的《三国志演义》的祖先;在二本事实之详略,描写技术之疏密之间,我们便可明显的看出其著作时代之前后来。至少,有了这部《三国志平话》,从前所公认的《三国志演义》为元人作的话是该取消了。《水浒传》虽尚未发见其最初底本,然依据种种的证明,读了许多元明人关于水浒故事的杂剧,及明人的好几种简本《水浒传》之后,可知现在的一部最好的《水浒传》亦决不是元时的著作。

  在这个地方,我们有了进化论的观念的帮助,便可以大胆的改正一般文学史上把小说当做元人的盛业的谬误了。

  在中国,进化论更可帮助我们廓清了许多传统的谬误见解。这些谬误见解之最大的一个,便是说:古是最好的,凡近代的东西总是不如古代的。明清之诗文不如唐宋,唐宋之著作,不如汉魏,这是他们所执持着的议论。进化论的观念,不是完全反对他们,乃是告诉他们以更真确的真理。原来,文学的东西,本不能以时代的古今,而比较其优劣,说古代的东西,一定不如近代的,正与说近代的东西,一定不如古代的一样的错误。所谓“进化”者,本不完全是多进化而益上的意思。他乃是把事物的真相显示出来,使人有了时代的正确观念,使人明白每件东西都是时时随了环境之变异而在变动,有时是“进化”,有时也许是在“退化”。文学与别的东西也是一样,自有他的进化的曲线,有时而高,有时而低,不过在大体上看来,总是向高处趋走。如小说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最初,在《搜神记》,《世说新语》诸书中,原有不少的小说材料,然而其叙述是如何的简单!到了唐时,却有唐人传奇继之而起,已渐渐有了描写,有了更婉曲的情绪了。到了宋人的平话,其描写却更细腻了。明人的小说较之更进一步,宋元人二卷四卷的小说,他们都演化之而为百回,百二十回。在结构上,在描写的技术上,都有了显著的进化。再如戏曲,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在元曲中,其结构与人物都甚简单:每剧只有四五出,每剧中只限一个主要的人物歌唱,到了明人的传奇却大为进步:出数多至三十四十,人物也多了不少,每个人物都可以歌唱,有时是合唱,有时是互接的唱,这使剧场热闹了许多,确是一个大进化。

  在这种地方,最容易看出“进化”的痕迹来。

  再试取几个故事来看一下。同是一个故事,在最初总是很简单的,描写也必很质朴,渐渐的却变得内容更复杂,描写更细腻了。由《琵琶行》(白居易)变而为《青衫泪》(马致远),再变而为《青衫记》(顾大典),愈变愈烦愈细。《琵琶行》里的女子,只是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不相识者,在《青衫泪》中却成了白居易的旧相知裴兴奴,二人中途离散,因闻琵琶声,而始得重圆,完全有了一个故事的骨架了;在《青衫记》中所写的事实却更曲折,描写也更深入了,在那里加上了典赎青衫的故事,加上了兵乱,加上了小蛮与樊素,鸨母的手段益毒,裴兴奴的节操也被写得更贞固了。

  由《李娃传》(白行简)变而为《李亚仙诗酒曲江池》(石君宝),再变而为《绣襦记》(薛近衮),这其间又是如何的进步。《李娃传》的叙写本不坏,《曲江池》又细了一层,《绣襦记》所写的妓院情形,却更足以动人了。亚仙在传中不过是一个有才能及不忍之心的妓女,在杂剧及传奇中则成了一个完人;郑元和唱挽歌,传中本写得很凄苦,杂剧中却加倍的写着,传奇中更加倍的烘染着,真是一步更进一步。

  由唐无名氏的《白蛇记》,变而为《西湖佳话》中的《雷峰怪迹》,再变而为无名氏传奇《雷峰塔》,再变而为陈遇乾的弹词《义妖传》,这其间又是如何的进化。《白蛇记》写的白蛇,完全是个害人的妖魔,她幻变了一个年青的美孀,诱惑了李圹,致他回家时身体消化而死。(记中又记一则变异的同样传说,说那少年是李馆,第二天归来,便脑疼而死,然以白蛇为妖魔则与前说一样。)到了《雷峰怪迹》中的白蛇,她的事迹却变更了,她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杀人巨魔,乃是一个恋着许宣的有情的女妖。在《怪迹》中,法海与小青第一次出现,后来传说中之许宣二次发配,亦始见于此。《白蛇记》不写白蛇的结果,《怪迹》则说白蛇与青鱼终为法海的钵盂所捉,幽禁于雷峰塔下,百世不得翻身。在传奇及弹词中,白蛇却更得人同情了;无端的加了报恩之说,无端的加了水漫金山之一幕大战,无端的加了盗仙草救夫之冒险而真情的一段故事,无端的加了白娘娘怀孕,生了一个贵子出来。这使白蛇更具有人间性,更使人敬爱,她不是一个可怖的妖,而是一个真挚的痴情女郎,其行事处处都可得人怜爱的了。许多人见到她之冒万险以救夫,冒万险以夺夫,都会不禁的加入她的一边,而怒许宣之卑怯,恨法海之强暴。在断桥重遇之一段,在她生子后惧怕法海之复来的一段,无论谁都要为之感泣的。于是她之幽囚,便为多数人所不满而增出了“仙圆”的最后一幕,叙她因贵子而终于得救。这是一个如何有趣的进步呢?

  这些也都是很显著的“进化”。

  同时,更可以因此打破了一班人摹拟古作的风气,这个风气惟中国最盛,且至今还是最盛。把进化的观念引了进来,至少可以减少了盲从者在如今还学着做唐宋古文,做唐诗宋词,做唐人传奇体的小说,做“却说”“且听下回分解”的章回体小说的迷信。他们相信的是:“古是今之准的”。而进化论告诉我们,文学是时时在前进,在变异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作家。不顾当代的情势与环境而只知以拟古为务的,那是违背进化原则的,那是最不适宜于生存的,或是最容易“朽”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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