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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以来女曲家考略(2)


  三

  《太平乐府》又载大都行院王氏的寄情人的《粉蝶儿》一套,却为元代女作家里最高的成就。此套亦见于《词林摘艳》及《雍熙乐府》。王氏未知何名,生平亦不可知。《青楼集》所载王姓歌者,有王金带、王巧儿、王奔儿、王玉梅等四人,皆不言其能作曲。惟上文所列的一分儿,亦姓王氏,即在丁指挥宴席上歌《沈醉东风》一曲者,殆即其人欤?然未得他证。

  王氏的此套《粉蝶儿》,所谓寄情人,却是托之苏卿的口吻以写唱出来的。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身世的情况相同,其陈述自然是更为沈痛悱恻的:

  〔粉蝶儿〕江景萧疏,那堪楚天秋暮,占西风柳败荷枯。立夕阳,空凝伫,江乡古渡。水接天隅,眼瀰漫晚山烟树。

  第一曲便是布置着苏卿在秋江的孤寂的情况的。其后数曲,最沈痛的,像:

  〔斗鹌鹑〕愁多似山市晴岚,泣多似潇湘夜雨。少一个心上才郎,多一个脚头丈夫。每日价茶不茶,饭不饭,百无是处;交我那里告诉!最高的离恨天堂,最低的相思地狱!

  〔普天乐〕肠中愁,诗中句;问什么失题落韵,跨骡骑驴。想着那得意时,着情处。笔尖题到伤心处,不由人短叹长吁。嘱付你僧人记取:苏卿休与,知它双渐何如?

  〔上小楼〕怕不待开些肺腑,都向诗中分付。我这里行想行思,行写行读,两泪如珠,都是些道不出,写不出,忧愁思虑,了不罢啼哭!是他争知我嫁人。他应过夅,番做了鱼沈雁杳,瓶坠簪折,信断音疏!咫尺地半载余,一字无!双郎何处?我则爱随它泛茶舡去!

  这样沈痛的描写,殆是她自己的血和泪!其尾声尤为凄凉:

  比我这泪珠儿何日干?愁眉甚日舒?将普天下烦恼收拾聚,也似不得苏卿半日苦。

  元人最爱咏唱双渐、苏卿的故事。剧曲中有之,散曲里更多。当是青楼歌伎们所最喜欢的题材之一。然见于《雍熙乐府》里的许多套的双渐、苏卿曲,其情绪的缠绵悱恻,都不及王氏的这一套。盖出于歌女她自己的手下,当然会比文人学士们的拟作更加真情充溢的。

  四

  明代的女曲家,仍以妓女们为中心。然高出于她们之上而成为曲坛的两个重镇者,则为杨夫人和范夫人的两位闺秀作家。

  杨夫人为杨慎的继室,姓黄氏,遂安人,尚书珂之女。升庵谪戍滇南时,夫人随之戍所。后升庵奔父丧返滇,夫人却独留于蜀。在他们别离的期间,夫人所作寄外诗是很著名于世的。在她的词曲里也浸润着这种愁闷的情调。惟世所传杨夫人词曲的散曲,中多和升庵的《陶情乐府》相复见。其未见于《陶情乐府》的曲子,仅数十首耳。在这数十首里,却也足见其绝世的才情,而小令尤多隽作。像:

  〔落梅风〕楼头小,风味佳,峭寒生雨初风乍。知不知对春思念他!背立在海棠花下。

  〔又〕春寒峭,春梦多;梦儿中和他两个。醒来时空床冷被窝。不见你,空留下我!

  都是绝好的情语;质直而又婉约,明畅而又深刻。不是多情的人说不出来。有名的雨中遣怀的《黄莺儿》:

  积雨酿轻寒,看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云山几盘?江流几湾?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亦见于《陶情乐府》。然明明是杨夫人的口气,不知为何被编入《升庵集》里。《南宫词纪》、《尧山堂外纪》、《吴骚二集》及《词林逸响》诸书,并皆属之杨夫人,必有所据。是夫人散曲之误被窜入《陶情乐府》者必也不少。固不能执《陶情乐府》以选剔夫人散曲也。

  范夫人较后于杨夫人,姓徐氏,名媛,嫁范允临,有《络纬吟》十二卷,中多诗,散曲仅附于后,非其专长。《太霞新奏》云:“徐工于诗,乐府偶拈耳,然能不落调。彼自号词家者,可愧矣。”她的春日书怀的《绵搭絮》套“薄寒轻惜,红雨染春条,翠衬香芸,一片烟丝软蝶娇”,最为有名,却也只是工稳而已。其成就远及不上杨夫人。

  万历时有扬人张少谷妾方氏,也善于作曲;《少谷集》中尝附刊之。《太霞新奏》载她的秋闺晓思的《集贤宾》套:“高城漏尽天渐启,疏帘残月依依?此际愁怀无可比。早担忧,长日迟迟凭谁诉你!但独对空房摸拟!(合)还自悔:缘底事,辄教分离?”虽是离情的熟调,却很轻倩可爱。

  吴江沈氏,自词隐开山后,不仅男子多才,即女子亦多作曲者。词隐季女静专,字曼君,著《适适草》。巢逸孙女蕙端,字幽芳,适顾来屏,也能写散曲。沈自晋的《南词新谱》尝选入她们数曲。惟其曲集惜不传,未能观见其全貌而作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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