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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金元诸宫调考(11)


  九

  诸宫调是说唱的东西,和“变文”及流行于宋代的“话本”的说唱是同样的情形。毛奇龄说:

  金章宗朝董解元不知何人,实作《西厢搊弹词》,则有白有曲,专以艺人弹,并念唱之。

  ——《西河词话》(《毛西河全集》本)

  这情形大有似于今日的说唱“弹词”。南方的夏月,天空是蓝得像刚从染缸中拖出来的蓝布,有几粒星在上面眨着他们的小眼,还有一二抹的轻纱似的微云在恬静的懒散的躺着。银河是唯一的有生气的走动的东西,在这一切都静默不动的空气之中。随了黑夜的来临而同到的是若有若无的凉飔。白日的烦躁已经被洗涤得干净。女人们厨房里最后的工作已经完毕了。街头巷尾的广场上,有一个高出膝盖头的板台,台上是一桌一椅,一茶壶一茶杯,一个盲目的说唱者,执着三弦或鼓板,在叮叮咚咚的做场。台下是一排一排的板凳,坐着那条街上各宅里出来的妇孺。除了说唱者的说话声歌唱声与三弦声外,静悄悄的仿佛没有其他人在。各人的脸色在黑暗中辨不清楚,但就其身形,各知其为某嫂某婶。只有小小的火点,间时的闪出红光,那是从某某婆的水烟袋口上放射出来的。孩子们倚靠在母亲或祖母,或奶娘的怀里,默默的一声不作。方卿、杨延昭、罗通诸民间熟知的英雄们便这样的一一出现于童年的回忆之中。一部弹词,连续的要讲到一个夏天。妇孺们天天到场,缺席几乎是例外。这童年的愉乐,是任怎样的也不会忘了的。七八百年前诸宫调的说唱或有类于这样的情形罢。

  就石君宝的《诸宫调风月紫云亭》一剧所写的说唱诸宫调的情形看来,那是更有类于今日流行于北方落子馆里的大鼓书的歌唱似的。元人戏文《张协状元》的开端,有一段由“末”说唱的诸宫调:

  (末白)〔水调歌头〕韶华催白发,光景改朱容。人生浮世,浑如萍梗逐东西。陌上争红斗紫,窗外莺啼燕语,花落满庭空。世态只如此,何用苦匆匆。但咱们,虽宦裔,总皆通,弹丝品竹,那堪咏月与嘲风。苦会插科使砌,何吝搽灰抹土,歌笑满堂中,一似长江千尺浪,别是一家风。

  (再白)暂息喧哗,略停笑语,试看别样门庭,教场格范,绯绿可同声。酬醉词源诨砌,听谈论四座皆惊。浑不比乍生后学,谩自逞虚名。《状元张叶传》前回曾演,汝辈搬成。这番书会,要夺魁名。占断东瓯盛事,诸宫调,唱出来因厮罗响。贤门雅静,仔细说教听。

  (唱)〔凤时春〕张叶诗书遍历,因故乡功名未遂。欲占春围登科举,暂别爹娘独自离乡里。

  (白)看的世上万般俱下品,思量惟有读书高。若论张叶,家住西川城都府,兀谁不识此人!兀谁不敬重此人!真个此人朝经暮史,昼览夜习,口不绝吟,手不停披。正是:炼药炉中无宿火,读书窗下有残灯。忽一日堂前启覆爹妈:今年大比之年,你儿欲待上朝应举,觅些盘费之资,前路支用。爹妈不听这句话,万事俱休,才听此一句话,托地两行泪下。孩儿道:十载学成文武艺,今年货与帝王家。欲改换门闾,报答双亲,何须下泪。

  (唱)〔小重山〕前时一梦断人肠,教我暗思量。平日不曾为宦旅,忧患怎生当。

  (白)孩儿覆爹妈,自古道一更思,二更想,三更是梦。大凡情性不拘,梦幻非实。大底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何苦忧虑!爹娘见儿苦苦要去,不免与他数两金银以作盘缠。再三叮嘱孩儿道:未晚先投宿,鸡鸣始过关。逢桥须下马,有渡莫争先。孩儿领爹娘慈旨,目即离去。

  (唱)〔浪淘沙〕迤逦离乡关,回首望家,白云直下,把泪偷弹。极目荒郊无旅店,只听得流水潺潺。

  (白)话休絮烦。那一日正行之次,自觉心儿里闷。在家春不知耕,秋不知收,真个娇奶奶也。每日诗书为伴侣,笔砚作生涯。在路平地尚可,那堪顿着一座高山,名做五矶山。怎见得山高?巍巍侵碧汉,望望入青天。鸿鹄飞不过,猿狖怕扳缘。棱棱层层,奈人行鸟道,齁齁䶎䶎,为藤柱须尖。人皆平地上,我独出云登。虽然未赴瑶池宴,也教人道散神仙。野猿啼子,远闻咽咽呜呜,落叶辞柯,近睹得扑扑簌簌。前无旅店,后无人家。

  (唱)〔犯思园〕刮地朔风柳絮飘,山高无旅店,景萧条。跧何处过今宵?思量只恁地路迢遥。

  (白)道犹未了,只见怪风淅淅,芦叶飘飘,野鸟惊呼,山猿争叫。只见一个猛兽,金睛闪烁,尤如两颗铜铃,锦体斑斓,好若半园霞绮,一副牙如排利刃,十八爪密布钢钩,跳出林浪之中,直奔草径之上。唬得张叶三魂不附体,七魄渐离身,仆然倒地。霎时间只听得鞋履响,脚步鸣。张叶抬头一看,不是猛兽,是个人。如何打扮?虎皮磕脑虎皮袍,两眼光辉志气号。使留下金珠饶你命,你还不肯不相饶。

  (末介。唱)〔绕地游〕张叶拜启,念是读书辈,往长安拟欲应举。些少裹足,路途里,欲得支费,望周全,不须劫去。

  (白)强人不管它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左手捽住张叶头稍,右手扯住一把光霍霍冷搜搜鼠尾样刀,翻过刀背去张叶左肋上劈,右肋上打。打得它大痛无声。夺去查果金珠。那张叶性命如何?慈鸦共喜鹊同枝,吉凶事全然未保。似恁唱说诸宫调,何如把此话文敷演。后行脚色力齐鼓儿饶个撺掇,末泥色饶个踏场。

  这已很明白的指示出诸宫调的说唱的情形。但到了元代的末叶,诸宫调是否仍在说唱却是一个疑问。《录鬼簿》(卷下)有一段记载:

  胡正臣,杭州人,与志甫、存甫及诸公交游。董解元《西厢记》自“吾皇德化”至于终篇,悉能歌之。

  既夸说胡正臣的能歌董解元《西厢记》终篇,则可见当时能歌之者的不多。当公元一三三〇年,即《录鬼簿》编著的那一年,诸宫调在实际上的说唱的运命,或已经停止了罢。

  明代有无说唱诸宫调的风气,记载上不可考知。惟焦循《剧说》(卷二)曾引张元长《笔谈》的一段很可怪的话:

  董解元《西厢记》曾见之卢兵部许。一人援弦,数十人合座,分诸色目而递歌之,谓之磨唱。卢氏盛歌舞,然一见后无继者。赵长白云“一人自唱”,非也。

  据张氏的所见,则董解元《西厢记》乃是一人援弦而多人递歌之的了;易言之,诸宫调的说唱乃非一人的事业,而为数十人的合力的了。但他这话极不可靠。在明代,诸宫调既已无人能解,则卢兵部偶发豪兴,“自我作古”,创作出什么“一人援弦,数十人合座,分诸色目而递歌之”的式样来,那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惟诸宫调的本来的说唱面目则全非如此耳。在一种文体久已失传了之后,具有热忱复古的人们,如果真要企图恢复“古状”的话,往往会闹出这样的笑话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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