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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人所写商人、士子、妓女间的三角恋爱剧(3)


  三 商人们的被斥责

  但这一类型的故事,其共同的组织是可知的。第一,士子和妓女间的热恋,第二,为鸨母所间隔,而同时恰好来了一位阔绰的嫖客。鸨母便千方百计的离间士子与妓女间的感情,或设法驱逐了士子,欺骗着妓女,强迫她嫁给了那阔绰的嫖客。这阔绰的嫖客呢,大约不是有二千茶引的茶商,便是一个豪富的盐商,一个手头里把握无数钱财的军需官,或一个贩潞细的山西客人,或一个有二十载货物的棉花商人。第三,妓女必定反抗这强迫的姻缘——但也有自动的愿意嫁给的,像《风月救风尘》,但那是例外。——她或以死自誓,剪发明志,像《玉壶春》里的李素兰,或私自脱逃了去寻找她所恋的,像《重对玉梳记》里的顾玉香。但最多的是,不得已而嫁给了那个商人,像苏卿之嫁给冯魁,裴兴奴之嫁给刘一郎,贺怜怜之嫁给高常彬。第四,士子与妓女间,忽然的重逢了,或在船上,或在山寺,或在途中。而这时,必有超出于经济势力之上的统治者出来,将妓女从商人手中或船里,夺取了去,将她嫁给了士子。

  这样的,四个段落,形成了一场悲欢离合的恋爱的喜剧。那布置,简言之,是如左式的:

  (一)士子和妓女的相逢;
  (二)商人的突入场中;
  (三)嫁作商人妇或设法逃脱;
  (四)士子的衣锦归来,团圆。

  这显然都是以士子为中心,全就士子方面的立场而叙写的戏曲,故对于商人们是,往往加以不必要的轻蔑或侮辱。——也许只有今失传之《盐客三告状》(?)和《断复贩茶船》之类是故意的写着反面的文章吧。

  在士子们的口中,他是怎样自负着,而对商人们是怎样的憎恨,看不起,——这当然的是包蕴着传统的轻视。

  〔三煞〕你虽有万贯财,争如俺七步才。两件儿那一件声名大?你那财常踏着那虎口,去红尘中走;我这才但跳过龙门,向金殿上排。你休要嘴儿尖,舌儿快,这虔婆怕不口甜如蜜缽,他可敢心苦似黄蘖。

  ——《玉壶春》第三折

  有的几乎在破口的大骂着。郑廷玉的《看钱女买冤家债主》云:“子好交披上片驴皮受罪罚。他前世托生在京华,贪财心没命煞,他油铛内见财也去抓。富了他三五人,穷了他数万家。今世交受贫乏还报他。”

  郑光祖《醉思乡王粲登楼》云:“如今那有钱人没名的平登省台,那无钱人有名的终淹草莱,如今他可也不论文章只论财!”这便是骂元这一代的,不过借了古人王粲的口中说出而已。

  甚至借妓女之口而骂之,而劝之,而诅咒之:

  〔三煞〕贩茶船柱儿大,比着你争些个棉花载数儿俭,斟量来不甚多。那里禁的半载周年,将你那千包百篓,也不索碎扯零得,则消得两道三科。休恋这隋堤杨柳,歌尽桃花,人赛嫦娥。俺这狠心的婆婆,则是个追命的母阎罗。

  〔二煞〕若是娶的我去家中过,便是引得狼来屋里窝。俺这粉面油头,便是非灾横祸。画阁兰堂,便是地网天罗。敢着你有家难奔,有口难言,有气难呵。弄的个七上八落,只待睁着眼跳黄河。

  〔黄钟煞〕休置俺这等掂稍折本赔钱货,则守恁那远害全身安乐窝。不晓事的颓人认些回和,没见识的杓俫知甚死活,无廉耻的乔才惹场折挫,难退送的冤魂像个甚么。村势煞捻着则管独磨,桦皮脸风痴着有甚风抹,横死眼如何有个分豁,喷蛆口知他怎生发落,没来由受恼耽烦取快活。丢了您那长女生男亲令阁,量你这二十载棉花值的几何!你便有一万斛明珠也则看的我。

  ——《重对玉梳记》第二折

  甚至极轻蔑的讥笑他,甚至极刻薄的骂到他的形貌和打扮:

  〔耍孩儿〕这厮他村则村,到会做这等腌臜态,你向那兔窝儿里呈言献策。遮莫你羊绒绸段有数十车,待禁的几场儿日炙风筛。准备着一条脊骨,捱那黄桑棒,安排着八片天灵撞翠崖。则你那本钱儿光州买了滑州卖,但行处与村郎作伴,怎好共鸾凤和谐。

  〔四煞〕则有分剔腾的泥球儿换了你眼睛,便休想欢喜的手帕儿兜着下颏。一弄儿打扮的实难赛,大信袋滴溜着三山骨,硬布衫拦截断十字街。细端详,语音儿是个山西客,带着个高一尺和顶子齐眉的毡帽,穿一对连底儿重十斤壮乳的麻鞋。

  ——《玉壶春》第三折

  甚至借商人们自己的口中而数说着自己的不济,不若士子们之有前程:

  〔滚绣球〕读书的志气高,为商的度量小,是各人所好。便苦做争似勤学。为商的小钱番做大本,读书的白衣换了紫袍。休题乐者为乐,则是做官比做客较装腰。若是那功名成就心无怨,抵多少买卖归来汗未消,枉了劬劳。

  ——汉臣《散家财天赐老生儿》第二折

  把商人们厌弃到这般地步,士子们的身价抬高到这般地步;这全是传说的“士大夫”的精灵在作怪。在实际社会上,全然不是这样的。

  荆楚臣的情人顾玉香说道:

  〔煞尾〕做男儿的,除县宰称了心,为妻儿的,号县君享受福。则我这香名儿贯满松江府,我与那普天下猱儿每可都做的主。·

  那只是幻想的唱着凯歌而已。为了戏曲作家们多半是未脱“士子”的身分的,他们装着一肚子的不平,故往往对于商人们过分的加以指摘,责骂。

  从前,有一个寓言道:人和狮子做了好朋友。他们一同出游,互夸其力量的强大。恰好走过一座铜像下面。那铜像铸着一只狮子,伏在人的足下,俯头贴耳的受人的束缚。人道:这不是人的力量强过狮子的证据么?狮子笑道:你要知道,那铜像是人铸的呀。如果是狮子铸来树立的,便会是人俯伏于狮的足下了。

  这正足以说明,那些三角恋爱剧,为何如此的贬斥商人阶级的原因。

  石君宝《诸宫调风月紫云庭杂剧》里,有一段话说得最是痛快,说尽了这三角恋爱的场面的情况:

  〔醉中天〕我唱道那双渐临川令,他便脑袋不嫌听。搔起那冯员外,便望空里助彩声。把个苏妈妈便是上古贤人般敬。我正唱到不肯上贩茶船的小卿,向那岸边相刁蹬,俺这虔婆道,兀得不好拷末娘七代先灵!

  正如韩楚兰所谓:“尔便有七步才,无钱也不许行,六艺全,便休卖聪明!”那妓院里便是这般形相,那世界也便是这般形相。杜蕊娘(见关汉卿《金线池》)也是这样的说:“无钱的可要亲近,则除是驴生戟角瓮生根。”

  在实际社会里,商人们是常常高奏凯歌的。一败涂地的,也许便是“士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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