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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之际文坛概观(2)


  二

  但说来很可怪的,一方面蒙古民族的铁腕,扼住了中国政治的咽喉,不让旧日的汉族士大夫阶级,有扬眉吐气的余暇,但同时因了蒙古人、色目人的重兵的驻防,与乎西南方的商贾们的交通,社会上的经济生活似乎还有突进的发展的现状。钞票是在这个时代中最为流行的。人民除了政治上的不自由以外,其余的生活似乎还很自由。他们突然的接触了无数的征服的民族所带来的西方文物。他们的社会中,平空的增添了许多的外来的销费者,他们又因了西南方的商贾们的在蒙古大帝国疆域中的畅行无阻,又多做了不少的交易。这些,都使当时社会上的经济状况,有了很显著的进步。所以北方的大都,在金人被灭之后,仍然不失其为北方的戏曲的重镇。元剧之标明“大都新刊”云云者,我们已见到好几种(见《元刊杂剧三十种》,日本仿元本,中国石印本)。这可见大都当时的文化程度也一定是不很低等的。南方的宋故都杭州,更是繁华不减于当日。西湖上的繁华风光,仍未逊于国亡以前。无数的艺术家、文人、诗人,仍以杭州为中心而歌咏着,写作着。元人杂剧的出产地,差不多是以杭州与大都为南北两个重镇的。许多北方的文士都曾到过杭州游历。老前辈的作家关汉卿,便也曾到杭州来过。有的北方作家,简直的便留居于杭州不复北归。这在钟嗣成的《录鬼簿》中,曾有过很可令人注意的记载。又,在意大利人马可孛罗《游记》中,也曾将杭州写得有若圣地。确实的,杭州在当时,几乎成了文化的都城,差不多无数的文人们都要来“巡礼”,一来“巡礼”,便留连的不忍归去。在《元刊杂剧三十种》中,题“古杭新刊”者为最多。又在仅存的一册《永乐大典》戏字韵中所保存的《宦门子弟错立身》等三篇戏文里,题着“古杭书会”或“古杭才人”新编的已有二种。这可确见“古杭”在这时代的前半叶中,其地位是如何的重要。这又可见当时中国的南方乃至中国的北部,在蒙古族的统治之下,其经济状况是很发达的。而一般人的经济的力量,也似乎并不比前落后,也许是更有进步。因了士大夫阶级的崩坏,农民们似乎确是少了一笔重担。(那时的士大夫已混入“编氓”之中)因了外国人的加多,国外贸易的突然的繁盛,商人阶级的势力更突飞的进展不已。钞票的发行,此当为其主因。而士大夫因此更感受到一种新的压迫。在文学上于是便产生了许多描写士、商的恋爱冲突的剧本。最可代表的一篇便是王实甫的《苏少卿月下贩茶船》(关于这个题材,作者极多,散曲中也有《双渐苏卿问答》,剧本也不止王氏一种;但他剧皆佚,惟王剧尚有辑本)。其他如《救风尘》(关汉卿)、《青衫泪》(马致远)等等也都以这个冲突为主题。

  社会上一般经济能力的充裕,使得当时种种的民间娱乐与民间文艺皆有了突飞的进展与成就。同时汉族士大夫们因了生活上的压迫(他们是如编氓一样,生活没有保障的),政治上的出路的被壅塞,便也回过头来加入平民的社会之中,而为他们写作剧本,演说故事,著作歌词。从前的文人们,除了几个不得意的才子流落在民间者外,余者都是力争上流,从事于庙堂文学与古典文学的。即有寥寥的几个,知道采取或注意民间的新兴文学的,也只是凭着自己的一时高兴而已。但这时候的情形却完全不同了。文人们并不是为了偶尔的高兴,“屈尊降身”以与民众相周旋。他们却是为了切身的生活问题,来向民间作“文人”的了。他们为一般人民作剧本,写故事,著新词,完全为的是经济关系,生活问题。他们开始以写庙堂文学的同样用力与专心与谨慎,来写民众的文学,来为民众编纂日常习用的书籍。这在中国,可以说是第一次士大夫为民众们所使用。这个异常的社会状态,使得汉文学史上也发生了一次异常态的空前的一幕;即在习见了无数的古典文学的努力者之后,我们在这时却第一次的见到无数的大作家,为非古典文学而努力着。这使中国文学,透进了绝清新的空气,这使中国文学史上增添了无数的伟大的崭新的著作;特别是杂剧戏文,以及小说。可惜这个时代太短促了,昙花一现之后,便一去不复来了!(随了蒙古族的统治势力的过去而过去)中国又开始堕入另一个古典时代之中。——虽然这个时代的影响,仍然存在着——一部分的文人们仍然在无人知的境地里,为那些新体文学而努力着,然而他们的势力却已微弱得多了。戏曲的写作者虽仍然不少,却已不单是为民众而写作的了。假如这个封建社会的变态的时代,变态的经济状态,继续存在下去的话,恐怕文学革命运动,要不待现代的十几年中方才绝叫着的罢。可惜这个“变态”的社会,究竟只能够若昙花的一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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