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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南杂剧的出现(3)


  三

  给最大影响于明、清的杂剧坛者,则为徐渭。渭字文清,一字文长,号青藤道士,天池山人,别署田水月。山阴人。有集三十卷。又有杂剧四种,总名为《四声猿》。胡宗宪督师浙江时,招致他入幕府,管书记。时胡氏威势严重,文武将吏莫敢仰视。文长却以一书生傲之。戴敝乌巾,衣白布浣衣,非时直闯门入,长揖就座,奋袖纵谈。幕中有急需,召之不至,夜深开戟门以待。侦者还报,徐秀才方泥饮大醉,叫呶不可致。宗宪闻之,顾称善。文长知兵好奇计。宗宪饵王、徐诸虏,用间钩致,皆与文长密议。宗宪被杀,文长惧亦被祸,乃佯狂而去。后以杀其继室,坐罪论死,系狱。张元忭力救,方得出。年七十二卒(1521~1593)。袁宏道谓:“文长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河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间以其余旁及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瓶花斋集》)王骥德则对于他的剧本,称扬尽至。“至吾师徐天池先生所为《四声猿》,而高华爽俊,秾丽奇伟,无所不有,称词人极则,追躅元人。”(《曲律》四)又说:“徐天池先生《四声猿》,故是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

  《木兰》之北,与《黄崇嘏》之南,尤奇中之奇。先生居与余仅隔一垣。作时,每了一剧,辄呼过斋头,朗歌一过,津津意得。余拈所警绝以复,则举大白以酹,赏为知音。中《月明度柳翠》一剧,系先生早年之笔。《木兰》、《祢衡》得之新创。而《女状元》则命余更觅一事,以足四声之数。余举杨用修所称《黄崇嘏春桃记》为对。先生遂以春桃名嘏。今好事者以《女状元》并余旧所谱《陈子高传》称为《男皇后》,并刻以传,亦一的对。特余不敢与先生匹耳。先生好谈词曲,每右本色。于《西厢》、《琵琶》皆有口授心解。独不喜《玉块》,目为板汉。先生逝矣!邈成千古。以方古人,盖真曲子中缚不住者。则苏长公其流哉!”(同上)又说:“山阴徐天池先生瑰玮浓郁,超迈绝尘。《木兰》、《崇嘏》二剧,刳肠呕心,可泣神鬼,惜不多作。”(同上)沈德符则持论与王氏正相反。他说:“徐文长渭《四声猿》盛行。然以词家三尺律之,犹河、汉也。”(《顾曲杂言》)文长之作,较为奔放则有之,然亦多陈套,王氏所谓“可泣鬼神”,自未免阿其所好。沈氏所谓“词家三尺律之”一语,却也有几分过分。假定必以元人的严格的剧本规则来律文长之作,他当然只好受“犹河、汉也”四个字的酷讦了。这是四个绝不相干的“短剧”的合集。《渔阳弄》写祢衡击鼓骂曹操的事,却不从正面来写,只是很滑稽地将已在阴司定罪的曹氏与不久便要上天的祢衡,更加上一个在第五殿阎罗天子殿下的判官察幽,在阴间重复“演述那旧日骂座的光景”。

  《翠乡梦》故事见张邦畿《侍儿小名录》及田汝成《西湖志》。《西湖志余》称,杭州上元杂剧,有钟馗捉鬼,月明度妓,刘海戏蟾之属。是“月明度妓”之故事不仅流传甚广,抑且由来已久。大约最早的时候,僧人为妓所诱的事,只是民间流行的一幕滑稽剧;后来乃变成严肃的剧本,附上悔悟坐化之事;再后来,则有再世投胎,为友所度的事。而月明的一度,也颇具有滑稽的意味,当仍是民间滑稽剧的遗物。第二出最后一段的《收江南》一曲,许多批评者都认她为绝世的妙文。但实像民间跳舞剧的两个演者的对唱。《湖项杂记》谓“今俗传月明和尚度柳翠。灯月之夜,跳舞宣淫,大为不匹”。这“度柳翠”、“驮柳翠”或者便是对唱的吧。

  《雌木兰》本于古《木兰诗》,但古诗并无木兰擒贼的事,只淡淡地写了几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而已。诗里也不言木兰的姓,剧中则作为姓花氏,名弧。诗中无木兰的结果,只是说“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剧中则多了一段嫁给王郎的事。但剧中也间将诗句概括了来用。

  《女状元》凡五出,叙黄崇嘏事。文长以黄为状元,实误。按《十国春秋》,崇嘏好男装,以失火系狱。邛州刺史周庠,爱其丰采,欲妻以女。崇嘏乃献诗云:“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庠惊召问,乃黄使君之女。幼失父母,与老妪同居。庠命摄司户参军。已而乞罢归,不知所终。文长剧中所叙,则与此略异。全剧充满了喜剧的气氛,特别是第五出。作者的态度颇不严肃,更不稳重,大有以戏为戏之心肠,颇失去了艺术者对于艺术的真诚。

  《歌代啸》一剧相传亦为文长所作。袁石公为序而刻之。虽卷头题着“山阴徐文长撰”,而石公的序,已先作疑词:“《歌代啸》不知谁作,大率描景十七,摛词十三,而呼照曲折,字无虚设,又一一本地风光,似欲直问王、关之鼎。说者谓出自文长。”剧前有《凡例》七则,皆为作者的口气。《凡例》之末,则署着“虎林冲和居士识”,或者便是冲和居士所作的罢?《凡例》上说:“此曲以描写谐谑为主,一切鄙谈猥事,俱可入调,故无取乎雅言。”真的,此剧嬉笑怒骂,所用者无非市井常谈,而其骨架便建立在:

  没处泄愤的,是冬瓜走去,拿瓠子出气,
  有心嫁祸的,是丈母牙疼,灸女婿脚根,
  眼迷曲直的,是张秃帽子,教李秃去戴,
  胸横人我的,是州官放火,禁百姓点灯。

  的四句当作“正名”的俗语之上。作者将每一个俗语都拍合了一个故事,又将这四个故事,以张、李二和尚为中心而一气联贯之。结构颇为有趣,但未免时有斧凿痕。勉强的凑拍,终于是不大自然的。又剧中所用的俗语,间有很生硬的,又多文气,极显然的可以见出她是出于一位好掉笔头的文人学士之手。虽然作者力欲从俗,却终于是力不从心不知不觉地又时时掉起文来。不过本色语究竟还多。如与《四声猿》(不必说是《红线》、《昆仑奴》了)一比较,则此剧真要算是本色得多了。

  梅鼎祚的《昆仑奴杂剧》本于裴铡的传奇。曲白也骈偶到底。徐渭尝为之润改一过,亦未能点铁成金。

  陈与郊有《昭君出塞》、《文姬入塞》及《袁氏义犬》三剧。这三剧颇足见作者的纵横的才情。

  《昭君出塞》为后人盛传汉代的故事之一。诗歌、小说及杂记诸书不说,即就戏曲而论,今存的已有了三部。一是马致远的《汉宫秋》,二是明人的传奇《和戎记》,三即与郊这部《昭君出塞》。马致远之作,以汉帝为中心人物,所以其描写完全注重在汉帝而不注重在昭君;特别是着重在昭君去后,汉帝回宫时所感到的种种凄楚的回忆。《和戎记》虽长篇大幅,却是民间流行的昭君传说。与郊此剧却与她们不很相同。第一是完全依据于最初的本子——《西京杂记》——只是说,毛延寿索贿不遂,将昭君图像,点破了脸,因此,汉帝按图指派,便将昭君遣嫁于匈奴单于。到了拜辞时,汉皇才骇异地发见昭君原来是那么美丽。然他不欲失信于单于,终于将昭君遣嫁了去。

  与郊的《文姬入塞》,其运用题材之法也与《昭君出塞》一剧相同。文姬的故事,极为动人,然描写的人却不多。与郊似乎是有意地将她取来,作为“出塞”的一个对照。剧情完全根据于蔡琰的《悲愤诗》及《胡笳十八拍》,一点也不加以附会。《悲愤诗》原写琰的为北人所掳及她别子而归的事。像这样的事,在敌虏侵入中原之时,往往是有的。文姬却代表了那许多悲楚无告的女子们。玉阳在此剧中写文姬既悲且喜的心理是很为深刻的。她梦想着要回中原。这个梦境是要实现了。然而她心中却又多了一个说不出的苦楚。原来她在北已生了二子。生生地撇下了二子,而独自南去,真是做母亲的万不能忍受的事。然而她又有什么方法留连着呢?来使在催发,孩子们在哭着。要捉住这时的凄楚来写,真是颇为不易的。玉阳在这里,很看意,很用力,所以不惟不至于失败,且还甚为出色。

  《袁氏义犬》本《南史》袁粲本传。粲在宋末为尚书令,加侍中,与萧道成、褚渊、刘彦节等同辅政。道成篡位,粲不欲事二姓,密有所图。为道成所觉,遣人斩之。粲有小儿数岁,乳母将投粲门生狄灵庆。灵庆曰:“我闻出郎君者有厚赏。今袁氏已灭,汝匿之尚谁为乎?”遂抱以首。乳母号泣呼天曰:“公昔于汝有恩,故冒难归汝。奈何欲杀郎君,以求少利!若天地鬼神有知,我见汝灭门!”此儿死后,灵庆常见儿骑大宁狗戏如平时。经年余,一狗忽走入其家,遇灵庆于庭,噬杀之。此狗即袁郎所常骑者。《宋书》粲本传,事亦略同。与郊此剧,其事与史全同,但略加烘染而已。与郊三作,在曲白两方面,都未能摆脱了时人的影响,往往过于求整,失了本色。

  王衡的几部杂剧——《郁轮袍》、《真傀儡》与《葫芦先生》,颇有些感慨,不仅仅是说故事而已。王衡字辰玉,太仓人。大学士锡爵之子,官翰林院编修(1564~1607)。《郁轮袍》叙王维事。沈泰评之道:“辰玉满腔愤懑,借摩诘作题目,故能言一己所欲言,畅世人所未畅。阅此,则登科录正不必作千佛名经,焚香顶礼矣。韩持国覆部已久,何必以彼易此!”此剧全用北曲写,却长至七折,究竟也守不了北剧的严规。

  《真傀儡》一剧,《盛明杂剧》作“绿野堂无名氏编”,实亦辰玉所作。剧叙宋杜衍退职闲居时,与田夫野老相周旋,自忘其为元宰身份。“做戏的半真半假,看戏的谁假谁真。”或以为系辰玉写其父锡爵罢相家居时事,或以为系写申时行事。官场像戏场,作者的主意当在于此耳。辰玉的《长安街》及《和合记》二剧,未见。《没奈何》(《葫芦先生》)一剧,也未有传本。但陈与郊的《义犬》剧中,插有《没奈何》一剧的全文,当即为辰玉所作的罢。与郊为辰玉父锡爵的门生,与辰玉甚交好,在插写《没奈何》的开始,他明明白白地说道:“新的是近日大中书令王献之老爷,编《葫芦先生》。”正以王献之影射王辰玉。

  叶宪祖所作杂剧有《易水寒》等九种。《易水寒》叙荆轲刺秦王事。此故事在《史记·刺客列传》中已是一节很有戏剧力的文字,编之为剧,当然更动人。但也颇多附会。其第四折叙轲刺秦王。秦王逃。然终于为轲所捉住,强他一一归返诸侯侵地。他皆依允。正在这时,仙人王子晋来度轲,因他们原是仙班故友。子晋吹着笙,轲随之而去。这却是完全蛇足的故事。全部绝好的悲剧,至此遂被毁坏净尽了!我们真要为作者惋惜。宪祖喜作佛家语,在《易水寒》中他力革这个积习,然而终于还请了个仙人王子晋出来。

  在《北邙说法》中,他便充分地表现出来佛家的思想。《北邙说法》的正目是:“天神礼枯骨,饿鬼鞭死尸。若知真面目,恩怨不须提。”《团花凤》、《夭桃纨扇》、《碧莲绣符》、《丹桂钿合》和《素梅玉蟾》都是普通的恋爱剧。《夭桃纨扇》以下四种,便是所谓《四艳记》。《新传奇品》评之道:“选胜地,按节令,赏名花,取珍物,而分扮丽人,可谓极排场之致矣。词调优逸,姿态横生,密约幽情,宛然如见,却令老颠没法耳。”推许似稍过度。《金翠寒衣记》有《元明杂剧二十七种》本。

  这是叶氏最守北剧规则的一作。事本《剪灯新话·翠翠传》。《灌将军使酒骂座记》,也有《元明杂剧二十七种》本,写窦婴及灌夫都虎虎有生气。魏其、灌夫之死,原是一件很动人的悲剧。将这件材料捉入剧本中的,恐将以槲园居士为第一人,叶氏也颇用心用力地写。惟最后一折,添出“活捉田蚡”的一段事,未免有些蛇足。如此收场,一般观众,果然是满意了,然而悲剧的严肃的意味,与最高的效力却完全被摧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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