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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鼓子词与诸宫调(5)


  五

  “诸宫调”在宋、金的时候,流传得很广。《梦粱录》和《武林旧事》所记载的以讲唱诸宫调为业的人也不少。《诸宫调风月紫云亭》剧里有:“我唱的是《三国志》,先饶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添续《八阳经》”的云云,又董解元《西厢记》的开卷,也有:

  〔太平赚〕……比前览乐府不中听,在诸宫调里却着数。一个个旖旎风流济楚,不比其余。

  〔柘枝令〕也不是《崔韬逢雌虎》,也不是《郑子遇妖狐》,也不是《井底引银瓶》,也不是《双女夺夫》,也不是《离魂倩女》,也不是《谒浆崔护》,也不是《双渐豫章城》,也不是《柳毅传书》。

  诸语,是诸宫调的著作,在那个时代是有很多种的。但今日所见者,除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无名氏的《刘知远诸宫调》、王伯成的《天宝遗事诸宫调》以外,却别无第四本了。

  董解元生世不可考,关汉卿所著杂剧有《董解元醉走柳丝亭》一本(今佚),说的便是他的故事罢。陶宗仪说他是金章宗(公元1190~1208年)时人。钟嗣成的《录鬼簿》列他于“前辈已死名公,有乐府行于世者”之首,并于下注明:“金章宗时人,以其创始,故列诸首。”涵虚子的《太和正音谱》也说他“仕于金,始制北曲”。毛西河《词话》则谓他为金章宗学士。大约董氏的生年,在金章宗时代的左右,是无可置疑的。但他是否仕金,是否曾为“学士”,则是我们所不能知道的。他大约总是一位像孔三传、袁本道似的人物,以制作并说唱诸宫调为生涯的。《太和正音谱》说他“仕于金”,恐怕是由《录鬼簿》“金章宗时人”数字附会而来的。

  而毛西河的“为金章宗学士”云云,则更是曲解“解元”二字与附会“仕于金”三字而生出来的解释了。“解元”二字,在金、元之间用得很滥,并不像明人之必以中举首者为“解元”。故《西厢记》剧里,屡称张生为张解元;关汉卿也被人称为“关解元”。彼时之称人为“解元”,盖为对读书人之通称或尊称,犹今之称人为“先生”,或宋时之称说书者为某“书生”、某“进士”、某“贡士”,未必被称者的来历,便真实的是“解元”、“进士”等等。

  《西厢记诸宫调》的文辞,凡见之者没有一个不极口的赞赏。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说:

  《西厢记》虽出唐人《莺莺传》,实本金董解元。董曲今尚行世,精工巧丽,备极才情,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当是古今传奇鼻祖。金人一代文献尽此矣。

  这话并不是瞎恭维。我们看,董解元把那么短短的一篇传奇文《会真记》放大到如此浩浩莽莽的一部伟大的弘著,其著作力的富健诚是前无古人的。其故事的大略如下:

  贞元十七年二月,张珙至蒲州,寻旅舍安止。有一天,游蒲东普救寺,见寄居于寺中的崔相国女莺莺,莽欲追随其后,闯入宅中,为寺僧法聪从后拖住,责其不可造次。

  张生因此决也移寓于寺中之西厢。是夜,月明如昼,生行近莺庭,口占二十字小诗一首。不料莺莺在庭间也依韵和生一诗。生闻之惊喜。便大踏步走至跟前。被红娘来唤莺莺归寝而散。

  自此以后,张生浑忘一切,日夜把莺莺在念。但千方百计,无由得见意中人。夜间,生与长老法本谈禅。红娘来向长老说,明日相国夫人待做清醮。法本令执事准备。生亦备钱五千,为其亡父尚书作分功德。长老诺之。

  第二天,生来看做醮,见一位六旬的老婆娘,领着欢郎及莺莺来上香。莺莺一来,僧俗皆为其绝代的容光所摄,无不情神颠倒。直到第二天的日将出,道场方罢。

  ——以上第一卷

  崔夫人和莺莺归去。众僧正在收拾铺陈来的什物,见一小僧慌速走来,气喘不定,口称祸事。众僧大惊。原来,唐蒲关乃屯军之处。是年浑瑊死,丁文雅不善治军。其将孙飞虎半万兵叛,劫掠蒲中。叛兵过寺,欲求一饭。僧众商议。主迎主拒者不一。或以为有崔相国的夫人及女寄住于此,迎贼实为不便。法聪也力主拒之。聪本陕右蕃部之后,少好弓剑,武而有勇,遂鼓动僧众,得三百人,出与飞虎为敌。聪勇猛异常,贼众不能敌。但聪见贼众难胜,便冲出重围而去。三百僧众,被贼兵杀死甚众。飞虎捉住走不脱的和尚,问其何故拒敌。和尚说是为了莺莺之故。飞虎便围了寺,指名要索莺莺。

  崔氏一门大震,饮泣无计。莺莺欲自杀以免辱。却有人在众中大笑。笑者谁?盖张生也。生自言有退兵之计。夫人许以继子为亲。生便取出其所作致白马将军一信,读给众听。夫人谓:白马将军去此数十里,如何赶得及来救援?生说:适于法聪出战之时,已持此书给白马将军了。夫人闻言,始觉宽心。

  不久,果然看见一彪人马飞驰而来,贼众出不意,皆大惊投降。白马将军遂斩了孙飞虎,赦其余众,入寺与张生叙话而别。

  贼兵退后,生托法本到夫人处提亲。夫人说,方备蔬食,当与生面议。第二天,夫人差红娘来请生赴宴。生以为事必可谐。不料夫人命欢郎、莺莺皆以兄礼见生。生已失望。夫人最后乃说起相国在日,已将莺莺许配郑恒事。生遂辞以醉,不终席而退。红娘送之回室。生赠以金钗,红娘不受奔去。

  异日,红娘复至,致夫人谢意。生说:今当西归,与夫人诀绝了。便在收拾琴剑书囊。红娘见了琴,忽有触于中,说道:莺莺喜听琴,若果以琴动之,或当有成。生喜而笑,遂不成行。

  ——以上第二卷

  夜间,月色皓空,张生横琴于膝,奏《凤求凰》之操。莺莺偕红娘逐琴声来听。闻之,大有所感,泣于窗外。生推琴而起,火急开门,抱定一人,仔细一看,抱定的却是红娘,莺莺已去。

  那一夜,莺莺通宵无寐。红娘以情告生。生托红娘致诗一章于莺。莺见之大怒。随笔写于笺尾,令红娘持去给生。红娘战恐的对生述莺发怒事。但待得他读了笺时,他却大喜。原来写的却是约他夜间逾垣相会的诗。

  生巴不得到夜。月上时,生逾墙而过。莺至,端服严容,大诉生一顿。生愤极而回。勉强睡下。方二更时,蓦听得隔窗有人唤门。乃莺自至。正在诉情,挡挡的听一声萧寺疏钟,莺又不见,方知是梦。

  生自此行忘止,食忘饱,举止颠倒。久之成疾。夫人令红娘来视疾。生托她致意于莺,要她破工夫略来看觑他。红娘去不久,夫人、莺莺便同去看他。夫人命医来看脉。他们既归,无一人至。生念所望不成,虽生何益,以绦悬栋,便欲自尽。蓦一人走至拽住了他。乃红娘送莺的药至。这药是一诗,说她晚间将自至。生病顿愈。

  那一夜,莺果至。成就了他们的私恋。自是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几有半年。

  夫人生了疑,一夜急唤莺。莺仓皇而归。夫人勘问红娘。红诉其情。并力主以莺嫁生。夫人允之。

  夫人令红召生,说明许婚的事。但以莺服未阕,未可成礼。生留下聘礼,说:今蒙文调,将赴省闱,姑待来年结婚。莺闻之,愁怨之容动于色。自此不复见。数日后,生行。夫人及莺送于道。经于蒲西十里小亭置酒。

  ——以上第三卷

  生与莺徘徊不忍离别。终于在太阳映着枫林的景色里,勉强别去。生的离愁,是马儿上驮也驮不动。

  那一夜,生投宿于村店。残月窥人,睡难成眠。他开门披衣,独步月中,忽听得女人声道,快走罢。生见水桥的那边,有两个女郎映月而来。大惊以为怪。近来视之,乃莺与红娘,说:她与红娘乘夫人酒醉,追来同行。正在进舍归寝,但见群犬吠门,火把照空,人声藉藉。一人大呼道,渡河女子,必在此间。一个大汉,执着刀,踹破门要来搜。生方待挣揣,却撒然觉来。

  那边,莺莺在蒲东,也凄凄惶惶的在念着张生。

  明年春,张生殿试以第三人及第。即命仆持诗归报莺。莺正念生成疾,见诗大悦,夫人亦喜。

  但自是至秋,杳无一耗。莺修书遣仆寄生,随寄衣一袭,瑶琴一张,玉簪一枝,斑管一枝。生那时,以才授翰林学士,因病闲居,至秋未愈。为忆莺莺,愁肠万结。及读莺书,感泣。便欲治装归娶。

  生未及行,郑相子恒,至蒲州,诣普救寺,欲申前约。夫人说,莺莺已别许张珙。郑恒说:张生登第后,已别娶卫尚书女。莺闻之,闷极仆地,救之多时方苏。夫人阴许恒择日成亲。不料,这时张生也到。夫人说:喜学士别继良姻。但生力辩其无。夫人说今莺已从前约嫁郑恒。生闻道扑然倒地。过了半晌,收身强起,伤自家来得较迟。又不欲与故相子争一妇人。但欲一见莺。莺出默然。四目相视,内心皆痛。生坐止不安,蘧然而起。

  法聪邀生于客舍,极力的劝慰他。但生思念前情,心中不快更甚。

  聪说:足下傥得莺,痛可已乎?便献计欲杀夫人与郑恒。正在这时,莺、红同至望生。他们各自准备下万言千语。及至相逢,却没一句。莺念及痛切处,便欲悬梁自缢,生亦欲同死。但为红及聪所阻。

  聪说:别有一计,可使莺与生偕老;白马将军今授了蒲州太守,正可投奔他处。二更时,生遂携莺宵奔蒲州。白马将军允为生作主。郑恒如争,必斩其首。恒果来争夺,将军严斥之。恒羞愤,投阶而死。这里张生、莺莺美满团圆,还都上任。

  ——以上第四卷

  这里和《会真记》大不同者,乃在结局的团圆。《会真记》的结果,太不近人情。张生无故的拒绝莺莺,自从寄书之后,便不再理会她。反以君子善于改过自诩。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知。实是最奇怪的结束。这不能算是悲剧,实是“怪剧”。像《董西厢》的崔、张的大团圆,当是世俗的读者们所最欢迎的,且也较合情理。自王实甫以下诸《西厢记》,其结构殆皆为董解元的太阳光似的伟著所笼罩,而不能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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