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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南渡及宋的诗人们(5)


  五

  陶渊明生于晋末,是六朝最伟大的诗人。六朝的诗,自建安、太康以后,便有了两个趋势,第一是文采涂饰得太浓艳,第二是多写闺情离思的东西。固不待到了齐、梁的时代才是“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的。只有豪侠之士方能自拔于时代的风气之外。陶渊明便是这样的一位“出于污泥而不染”的大诗人。他并不是不写情诗,像《闲情赋》,写得只有更为深情绮腻。他并不是不工于铸辞,像他的诸诗,没有一篇不是最隽美的完作。但他却是天真的,自然的,不故意涂朱抹粉的。他是像苏轼所言“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腴”的。黄庭坚也说:“谢康乐、庾义城之诗,炉锤之功,不遗余力,然未能窥彭泽数仞之墙者。”在这个时代而有了渊明那样的真实的伟大的天才,正如孤鹤之展翮于晴空,朗月之静挂于夜天。大诗人终于是不会被幽囚于狭小的传统的文坛之中的(沈、宋时代而有王摩诘的挺生,其情形恰与此同)!

  渊明名潜,一云名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人。少有高趣。“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曾出就吏职,一度为彭泽令。以不乐为五斗米折腰,赋《归去来辞》而自解归。遂不复出仕(公元365~427年)。但他虽孤高,却并不是一位寂寞无闻的诗人。他死时,颜延年为诔,并谥之曰靖节征士。梁时,昭明太子为其集作序,盛称之,道:“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自唐韦应物以至宋苏轼诸诗人皆尝慕而拟之。他的作风虽不可及,却是那样为后人所喜悦!

  渊明诗虽若随意舒卷,只是萧萧疏疏的几笔,其意境却常是深远无涯。郭璞《游仙》、阮籍《咏怀》似都未必有他那么“叔度汪汪”的清思。我们如果喜欢中国的清远绝伦的山水画,便也会永远忘不了渊明的小诗,像“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山涧清且浅,可以濯吾足。拨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属。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归园田居》);“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读山海经》);这些诗都是五言诗里最晶莹圆润的珠玉。他们有一种魔力,一捉住了你,是再也不会放走了你的。他们是那样的深入于读者的内心,不是以辞语,而是直捷的以最天真最浓挚的情绪和你相见的。不仅五言,即他运用了久已“褪色”的四言诗,也是同样的可爱,像《停云》、《时运》、《荣木》等,都是四言里最高的成就,而使这个已经没落了的诗体再来一次灿烂的“回光返照”。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
  袭我春服,薄言东郊。
  山涤余霭,宇暧微霄。
  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洋洋平泽,乃漱乃濯。
  邈邈遐景,载欣载瞩。
  称心而言,人亦易足。
  挥兹一觞,陶然自乐。
  ……
  清琴横床,浊酒半壶。
  黄唐莫逮,慨独在余。

  ——《时运》

  他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这样的一位心胸阔大的诗人自然不会说什么无聊的闲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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