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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建安时代(2)


  二

  曹植字子建,丕弟。少即工文。黄初三年,进侯为鄄城王,徙封东阿,又封陈。明帝太和六年卒,年四十一。谥曰思(公元192~232年)。有《陈思王集》。植才大思丽,世称绣虎。谢灵运以为天下才共一石,陈王独得八斗。论者也以为“其作五色相宣,八音朗畅”,为世所宗。植当建安、黄初之间,境况至苦。曹丕本来很猜忌他,到了丕一即位,便先剪除植的余党。植当然是很不自安的。自此以后,便终生在忧谗畏讥的生活中度过。他不得不懔懔小心,以求无过,以免危害。他本是一个诗人,情感很丰烈的,遭了这样一个生活,当然要异常的怨抑不平的了。而皆一发之于诗。故他的诗虽无操之壮烈自喜,却较操更为苍劲;无丕之妩媚可喜,却较丕更为婉曲深入。孟德、子桓于文学只是副业,为之固工,却不专。仲宣、公干诸人,为之固专,而才有所限,造诣未能深远。植则专过父兄,才高七子。此便是他能够独步当时,无与抗手的原因。

  他的诗可划成前后二期。前期是他做公子哥儿,无忧无虑的时代的所作;其情调是从容不迫的,其题材是宴会,是赠答;别无什么深意,只是为作诗而作诗罢了。像《箜篌引》:“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像《名都篇》:“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像《公宴》:“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像《侍太子坐》:“白日曜青春,时雨静飞尘。寒冰辟炎景,凉风飘我身。”都只是从容尔雅的陈述,无繁弦,无急响。又像:“欢怨非贞则,中和诚可经”;“狐白足御寒,为念无衣客”;“君子通大道,无愿为世儒”云云,也都是公子哥儿所说的话。

  到了后期,植已饱尝了煮豆燃萁之痛,受尽了忧谗畏讥之苦,他的情调便深入了,峭幽了,无复欢愉之音,唯见哀愁之叹。他的文笔也更精练,更苍劲了,不再是表面上的浮艳,而是骨子里的充实。他的精光,愈是内敛,他的文采,愈见迫人。一个诗人是什么也藏不住的;心中有了什么,便非说出来不可;便非用了千百种的方式,说了出来不可。李后主高唱着:“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子建便也高唱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一类的诗,《子建集》中很不少,像“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飘摇周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我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菱连。”(《吁嗟篇》)将他的“转蓬”似的身世写得异常的沉痛。然而“根菱”相连的“同生”之感,始终是离弃不了的。而《赠白马王彪》一篇更简直痛痛快快的破口了:“意毒恨之……愤而成篇。”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
  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
  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
  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
  苍蝇间白黑,谗巧反亲疏。
  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

  这些,已尽可见子建的悲愤的心怀了;持以较煮豆燃萁之作:“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则“同根生”之语,似犹未免过于浅薄显露,不似子建的口吻。(按此诗本集不载,仅见《世说新语》,或不是子建所作。)

  建安之世,拟《古诗十九首》等作的风气甚盛,类皆题着“杂诗”之名。植亦有这样的《杂诗》数首,“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诸语,当系脱胎于“弃捐勿复道”诸诗的。植写乐府,也有一部分是利用着或袭用着古代的题材与作风的,例如《美女篇》,便显然是脱胎于《罗敷行》的。“头上金爵钗”诸语,形容美女的装饰,与“头上倭堕髻”诸语之形容罗敷是无所异的,“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与“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也没有什么不同。唯后半篇主意略异耳。《七哀诗》作者不少,植亦作有一篇。“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一开头便是一篇绝妙好辞。全篇情调则大似拟古的《杂诗》中的一篇。“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与《四坐且莫喧》的“从风入君怀”是显然的同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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