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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辞赋时代(2)


  二

  汉赋是体制宏伟的,是光彩辉煌的,但内容却是相当空虚的。我们远远的看见了一片霞彩,一道金光,却把握不到什么。他们没有什么深挚的性灵,也没有什么真实的诗的隽美;他们只是一具五彩斑斓的中空的画漆的立柜。他们不是什么伟大的创作;他们的作者们也不是什么伟大的诗人们。从贾谊、枚乘以来,汉代辞赋家便紧跟着屈原、宋玉们走去。但获得的不是屈、宋的真实的诗思,却是他们的糟粕。我们可以说,两汉的时代,乃是一个诗思消歇、诗人寥寞的时代。

  汉赋作者们,对于屈、宋是亦步亦趋的;故无病的呻吟便成了骚坛的常态。又沿了《大招》、《招魂》和荀卿赋的格局而专以“铺叙”为业。所谓“赋”者,遂成了遍搜奇字、穷稽典实的代名词。这是很有趣味的。几位重要的辞赋作家,同时便往往也是一位字典学者;像司马相如曾作《凡将篇》,扬雄尝著《方言》。

  汉赋虽未必是真实伟大的东西,却曾经消耗了这三百年的天才们的智力。他们至少是给予我们以若干弘丽精奇的著作。刘彻(汉武帝)他自己是一位很好的诗人。在这个时代而有了像刘彻这样的一位真实的大诗人,实不仅是“慰情聊胜无”的事。他为当时许多无真实诗才的诗人的东道主,而他自己却是一位有真实的诗才者。他一即位,便以蒲车安轮去征聘枚乘,不幸乘道死。他读了司马相如的赋,自恨生不同时,而不意相如却竟是他的同时代的人。《汉书·艺文志》载其有自造赋二篇。今所传之《李夫人歌》:“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及《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落叶哀蝉曲》:“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以及其他,都是很隽美的。又有《李夫人赋》:“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宫,不复故庭兮。”见于《汉书·外戚传》。集合于他左右的赋家有司马相如、东方朔、严助、刘安、吾丘寿王、朱买臣诸赋家。大历史家司马迁也善于作赋(《汉书·艺文志》载司马迁赋八篇)。

  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公元前179~前117年)。初事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所好。后客游梁,著《子虚赋》。梁孝王死,相如归,贫无以自业。至临邛,富人卓氏女新寡,闻相如鼓琴,悦之,夜亡奔相如。卓氏怒,不分产于文君。于是二人在临邛买一酒舍酤酒。文君当垆,相如则着犊鼻裈涤器于市中。卓氏不得已,遂分与文君僮百人,钱百万。相如因以富。武帝时相如复在朝,著《天子游猎赋》。后为中郎将,略定西夷。不久病卒。所著尚有《大人赋》、《哀秦二世赋》、《长门赋》等。相如之赋,其靡丽较枚乘为尤甚。《子虚赋》几若有韵之地理志,其山川则什么,其土地则什么,其南则什么,所有物产地势,无不毕叙。像《子虚赋》:“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睾拳,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千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坩,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什么都被拉牵上去了;不问是否合于实际。后来的赋家,像班固、张衡、左思诸人受此种影响为最深。

  东方朔,齐人,也善于为赋。他喜为滑稽之行为。作《七谏》、《答客难》等。其与相如诸赋家异者,为在相如诸人的赋中,绝不能见出他们自己的性格,而朔的赋则颇包含着浓厚的个性。他的《答客难》一作,尤为著名,引起了后人的无数的拟作。所谓曼倩的滑稽的风趣,颇可于此见之。他本是谩骂,却写成了冷笑的自解。他“自以为智能海内无双”;而“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自己也不知怎么解释,便只好以“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今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运之掌,贤与不肖,何以异哉”!为无可奈何的托辞。大政治家的刘彻对于严安、主父偃等的待遇,和文人的东方朔、枚皋等是不同等级的;其间的作用,颇可测知。

  严助为忌的族子。作赋三十五篇,今一篇无存。又刘安作赋八十二篇,吾丘寿王作赋十五篇,朱买臣作赋三篇(皆见《汉书·艺文志》),枚皋作赋百二十篇。传于今者也绝少。刘安为汉宗室,曾封淮南王,所作《招隐士》曾被编入《楚辞》中,但乃是他的客所为,并非他作。

  此后的辞赋作家,有王褒、张子乔诸人。张子乔官至光禄大夫,曾作赋三篇,今也无一篇见存。王褒字子渊,为谏议大夫,作赋十六篇。其《洞箫赋》、《圣主得贤臣颂》、《四子讲德论》、《甘泉宫颂》等皆有名于时。其《九怀》一篇,则被王逸选入《楚辞》中。但那时最重要的赋家却要算是扬雄。

  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公元前53~公元18年)。他是典型的一位汉代作家,以模拟为他的专业。既没有独立的思想,更没有浓挚的情绪,他所有的仅只是汉代词人所共具有的遣丽辞用奇句的工夫而已。然韩愈诸人却以他为孔、孟道统中的承前启后的一员,真未免过于重视他了。雄所作,几乎没有一书一文不是以古人为模式的(《扬子云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

  古人启发了他的文趣,也启发了他的思想。他读了《易》,便作《太玄经》;读了《论语》,便作《法言》;读了《楚辞》,便作《反离骚》、《广骚》、《畔牢愁》;读了东方朔的《答客难》,便作《解嘲》。甚至《论语》十三篇,他的《法言》也是十三篇。而雄的赋如《甘泉》、《羽猎》、《长杨》等,也是以司马相如诸赋为准则,除堆砌美辞奇字,行文稳妥炫丽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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