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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2)


  二

  文学史的目的既明,则其所叙述的范围,当然很明白的便可以知道。盖文学史所叙述的并不是每一部文学的作品,而是每一部最崇高的不朽的名著。但也不能没有例外,有许多文学作品,其本身虽无甚内容,也无甚价值,却是后来许多伟大作品的祖源。我们由流以溯源,便不能不讲到它们;且这类材料,不仅仅论述一个文体的生长与发展所必须叙及,即说到要由文学上明了那个“时代”,也是绝好的资料。又有许多已成为文学史上争论之焦点的东西或史料,或曾在文学史上发生过重大的影响,成为一支很有影响的派别与宗门的,例如“西昆体”诗、“江西派”诗等等,却也不能不讲述。——即使其内容是较空虚的,那些作品之所以产生与发展而成为一个宗门,一个大支,当然也自有其社会的背景与根据。

  但于上述者外,文学史所讲叙的范围,在实际上也许更要广大。原来文学这个名词所包含的意义,本来不是截然的明白晓畅,像科学中之物理学、植物学等一样的。有许多低级趣味的读物,像通俗的小说、剧本之类,表面上虽亦为文学的一部分,实际上却不能列入“作者之林”。但像许多科学上、史学上的名著,有时却又因其具有文学趣味的关系,而也被公认为文学上的名著。例如庄子、荀况的哲学著作,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郦道元的《水经注》等都是。

  《通鉴纲目》,纲目体史书,南宋朱熹撰。朱熹依据《资治通鉴》、《举要历》等书,本儒家纲常名教,简化内容,编为纲目。

  但一般人对于这种取舍却常觉得很难判断。《史记》、《汉书》可以算是文学,为什么《通鉴纲目》之类又不能算是文学呢?我们有何取舍的标准呢?我们知道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别,其间虽无深崭的渊阱隔离着,却自有其天然的疆界;在此疆界内者则取之,在此疆界外者,则舍之。

  这个疆界的土质是情绪,这个疆界的土色是美。文学是艺术的一种,不美,当然不是文学;文学是产生于人类情绪之中的,无情绪当然更不是文学。

  因了历来对于文学观念的混淆不清,中国文学史的范围,似乎更难确定。至今日还有许多文学史的作者,将许多与文学漠不相干的东西写入文学史之中去,同时还将许多文学史上应该讲述的东西反而撇开去不谈。

  最早的几部中国文学史简直不能说是“文学史”,只是经、史、子、集的概论而已。而同时,他们又根据了传统的观念——这个观念最显著的表现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将纯文学的范围缩小到只剩下“诗”与“散文”两大类,而于“诗”之中,还撇开了“曲”——他们称之为“词余”,甚至撇开了“词”不谈,以为这是小道;有时,甚至于散文中还撇开了非“正统”的骈文等东西不谈;于是文学史中所讲述的纯文学,便往往只剩下五七言诗、古乐府以及“古文”。

  我们第一件事,便要先廓清许多非文学的著作,而使之离开文学史的范围之内,回到“经学史”、“哲学史”或学术思想史的它们自己的领土中去,同时更重要的却是要把文学史中所应述的纯文学的范围放大,于诗歌中不仅包罗五七言古律诗,更要包罗着中世纪文学的精华——词与散曲;于散文中,不仅包罗着古文与骈文等等,也还要包罗着被骂为野狐禅等的政论文学、策士文学与新闻文学之类;更重要的是,于诗歌、散文二大文体之外更要包罗着文学中最崇高的三大成就——戏剧、小说与“变文”(即后来之弹词、宝卷)。这几种文体,在中国文坛的遭际,最为不幸。他们被压伏在正统派的作品之下,久不为人所重视;甚至为人所忘记、所蔑视。直到了最近数十年来方才有人在谈着。我们现在是要给他们以历来所未有的重视与详细的讲述的了!

  但这种新的资料,自小说、戏剧以至宝卷、弹词、民歌等等。因为实在被遗忘得太久了的原故,对于他们的有系统的研究与讲述便成了异常困难的工作。我们常常感觉到,如今在编述着的中国文学史,不仅仅是在编述,却常常是在发现。我们时时的发现了不少的已被亡佚的重要的史料,例如敦煌的变文、《元刊平话五种》、《永乐大典戏文三种》之类。这种发现,其重要实在不下古代史上的特洛伊(Troy)以及克里底(Crete)诸古址的发掘。有时且需要变更了许多已成的结论。这种发现还正在继续进行着,正如一个伟大的故国遗址,还正在发掘的进行中一样。这使我们编述中国文学史感觉到异常困难,因为新材料的不绝发现,便时时要影响到旧结论的变更与修改;但同时却又使我们感觉到异常的兴奋,因为时时可以得到很重要的新的资料,一个新的刺激,有时,我们自己也许还是一个执铲去土的从事发掘工作的人。

  【克里底,今通译克里特,位于地中海东部,是古代爱琴文明的发源地,欧洲最早的古代文明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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