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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2)


  果然,不到半个月,十七哥有差事了,是上海的一家公司找他去帮忙的。虽然不是什么顶好的差事,而在初出学校门的人得有这样的事做,已经很不坏了。忙了三四天的收十行李,十七哥便动身赴上海了。

  四婶含笑的说道:“新少奶,我的话没说错么?说福官有事,便真的有事了。新少奶,你的福气真好!”

  这时,十七嫂的脸上是红润的,肥满的,待人是客客气气的,对下人也从不叱骂。她还是一个新娘子的样子。四婶常道:“她的脸是很有福相的。怪不得一娶进门,周家便一天天的兴旺。”

  然而黄金时代却延长了不久,如一块红红的刚从炉中取出的热鉄浸在冷水中一样。黄金时代的光与热,一时都熄灭了,永不再来了。

  四叔做五十大寿后,不到二月,忽然覚得胃痛病大发。把旧药方撮来煎吃,也没有效验。请了邑中几个有名的中医来,你一帖,我一剂,也都无用。病是一天一天的沉重。他终日躺在床上呻吟着,有时痛得翻来磙去。合家都沉着脸,皱着眉头。一位师爷荐举了天主堂里的外国人,说他会看病,很灵验。四婶本来不相信西医西药,然到了中医治不好时,只好没法的请他来试试。他来了,用听筒听了听胸部,问了问病状,摇摇头,只开了一个药方。说道:“这病难好!是胃里生东西。姑且配了这药试试看。”西药吃下去了,病痛似乎还是有增无已,仿佛以杯水救车薪,一点效力也没有。

  病后的八九天,大家都明显的知道四叔的病是无救的了。连中医也摇摇头,不大肯开方了。电报已拍去叫十七哥赶回来。

  正当这时,不知是谁,把十七嫂幼时算命先生算她命硬要克什么什么的话传到周家来。八嫂便首先咕噜着说道:“命硬的人,走一处,克一处,公公要有什么变故,一定是她克的!”四婶也听见这话了。她还希望不至于如此。然而到了病后十天的夜里,四叔的症候却大变了,只有吐出的气,没有吸进的气,脸色也灰白的,两眼大大的似钉着什么看,嘴唇一张一张的,似竭力要说什么,然而已一句话都不能说了。四婶大哭着。周升和师爷们忙着预备后事。再过半点钟四叔便死去了。合家号啕的大哭着,四婶哭得尤凶,“老爷呀,老爷呀!”双足顿跳着的哭叫。两个老妈子在左右扶着她。小丫头不住的绞热手巾给她揩脸。没有一个人敢去劝她。

  在一“七”里,十七哥方才赶回来。然而他说:“那边的事太忙了,不能久留在家。外国人不好说话,留久了,一定要换人的!”所以到了三“七”一过,他便回到上海去。

  家里只是几个女人。要账的纷至沓来。四叔虽说是做了一任知县,然而时间不长,且本来亏空着,娶十七嫂时又借了钱,做寿时又多时了钱,要填补,一时也填补不及。所以他死后,遗留的是不少的债。连做寿时的酒席账,也只付了一半。四婶一听见要账的来便哭,只推说少爷不在家,将来一定会还的。底下人是散去了一大半。

  在“七”里,每天要在灵座前供祭三次的饭,每一次供饭,四婶便哀哀的哭,合家便也跟了她哭。而她在绝望的、痛心的悲哭间,“疑虑”如一条蛇似的,便游来钻进她的心里。她愈思念着四叔,而这蛇愈生长得大。于是她不知不覚的也跟随了八嫂的意见,以为四叔一定是十七嫂克死的。她过门不一年,公公便死了,不是她克死的还有谁!“命硬的人,走一处克一处!”这话几乎成了定论。而家中又纷纷借借的说,新娘子颚骨太大,眼边又有一颗黑痣,都是克人的相。且公公肖羊,她肖虎。羊遇了虎,还不会被克死么?于是四婶便把思念四叔的心,一变而为恨怨十七嫂的心,仿佛四叔便是十七嫂亲自执刀杀死一样。于是终日指桑骂槐的发闲气,不再进十七嫂房间里闲坐闲谈。见面时,冷板板的,不再“新少奶,新少奶”的叫着,不再问她要吃什么不,也不再拣好菜往她的饭碗里送。她肚子很大,时时要躺在床上,四婶便在房外骂道:“整天的躲在房里,好不舒服!吃了饭一点事也不做,好舒服的少奶奶!”有时她要买些鸡子或蹄子炖着吃,便拿了私房的钱去买。四婶知道了,便叨叨罗罗的骂道:“家用一天天的少了,将来的日子不知怎样过?她倒阔绰,有钱买鸡买鸭吃,在房里自自在在的受用!”

  十七嫂一句句话都听得淸楚。她第一次感到了她的无告的苦恼。她整天的躲在床上,放下了帐门,幽郁的低哭着,满腔的说不出的冤屈。而婆婆又明讥暗骂了:“哭什么!公公都被你哭死了,还要哭!”

  新房里桌子、椅子、橱子、箱子以及金漆的衣盆、脚盆,都还新崭崭的:而桌上却不见了高大的锡烛台与写着金字的红红的大烛,床上却不见了绿罗帐子,而用白洋布帐子来代替,绣了许多许多花的红缎帐眉以及花篮式的饰物,也都收十起来。走进房来,空洞洞的,冷淸淸的,不复如前之充满着喜气。而她终日坐在、躺在这间房里,如坐卧在愁城中。

  在这愁城中,她生了一个孩子,一个男孩子!当她肚痛得厉害,稳婆已经叫来时,四婶忙忙碌碌的在临水陈夫人香座前,在覌音菩萨香座前,在祖宗的神厨前,都点了香烛,虔诚的祷告着,许愿着,但愿祖先、菩萨保祐,生一个男孩,母子平安。她心里担着千斤重的焦急,比产妇她自己还苦闷。直等到哌的一声,孩子堕地,而且是一个男孩子,她方才把这千斤担子从心上放下,而久不见笑容的脸上,也微微的耀着微笑。稳婆收生完毕后,抱着新生的孩子笑祝道:“官官,快长快大,多福多寿!”而四婶喜欢得几乎下泪,不再吝惜赏钱。十七嫂听见是男孩,在惨白如死人的脸上,也微微的现着喜色。自此,四婶似乎又看待得她好些;一天照旧进房来好几次,也许比前来得更勤,且照旧的天天的问:“少奶要吃什么不呢?要多吃些东西,奶才会多,会好!”“明天吃什么呢?蹄子呢?鸡呢?淸炖呢?红烧呢?”然而这关切,这殷勤,都是为了宝宝,而不是为了十七嫂。譬如,她一进房门,必定先要叫道:“宝宝,乖乖!让你婆婆抱抱痛痛!”而她的买鸡买蹄子,也只为了要奶多,奶好!

  宝宝只要哌哌的一哭,她便飞跑进十七嫂的房门,说道:“宝宝为什么哭呢?宝宝别哭,你婆婆在这里,抱你,痛你,宝宝别哭!”而宝宝的哭,却似乎是先天带来的习惯,不仅白天哭,而且晚上也哭。静沉沉的深夜,她在上房听见孩子哭个不止,便披了衣,走到十七嫂房门口,说道:“少奶,少奶,宝宝在哭呢!”

  “晓得了,婆婆,宝宝在吃奶呢。”

  直等到房里十七嫂一边拍着孩子,一边念着:“宝宝,乖乖,别哭,别哭,猫来了,耗子来了,睡吧,睡吧。”念了千遍百遍,使孩子渐渐的无声的睡去时,她方才复回到上房宽衣睡下。

  “少奶,少奶,宝宝为什么又哭个不停呢?”她在睡梦中又听见孩子哭,又披衣坐起了。

  十七嫂一边抚拍得孩子更急,一边高声答道:“没有什么,宝宝正在吃奶呢,一会儿便好的。”

  每夜是这样的过去。四婶是一天天的更关心宝宝的事,十七嫂是一天天的更憔悴了。当午夜,孩子哭个不了,十七嫂左拍,右抚,这样骗,那样哄,把奶头塞在他嘴里,把铜铃给他玩,而他还是哭个不了时,她便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低低的说道:“冤家,要磨折死了我!”而同时又怕婆婆听见,起来探问,只好更耐心耐意的抚着,拍着,骗着,哄着。

  母亲是脸色焦黄,孩子也是焦黄而瘦小。已是百日以上的孩子了,还只是哭,从不见他笑过,从不见他高兴的对着灯光望着,呀呀的喜叫着,如别的孩子一样。

  有一夜,宝宝直哭了一个整夜。十七嫂一夜未睡,四婶也一夜未睡。他手脚乱动着,啼哭不止,摸摸头上,是磙烫的发烧。四婶道:“宝宝怕有病呢,明早叫小儿科来看看。”

  小儿科第二天来了,开了一个方子,说道:“病不要紧的,只不要见风,吃了药,明天就会好些。”

  药香达于全屋。煎好了,把黑黑的水汁,倒在一个茶碗里,等到温和了,用了一把小茶匙,捏了孩子的鼻子,强灌进口。孩子哭着,挣扎着,四婶又把他的手足把握住。黑汁流得孩子满鼻孔,满嘴边。等到一碗药吃完,孩子已是奄奄一息,疲倦无比,只是啼哭着。

  来不及再去请小儿科来,而孩子的症候大变了。哭声渐渐的低了,微细了,声带是哑了,小手小足无力的颤动着,一双小眼,光光的望着人,渐渐的翻成了白色,遂在他婆婆的臂上绝了呼吸。

  十七嫂躲在床上,帐门放下,在呜呜的哭着,四婶也哭得很伤心。小衣服一件件穿得很整齐后,这个小小的尸体,便被装入一个小小的红色棺中。这小棺由一个褴褛的人,挟在臂下拿去,不知抛在什么地方。整整的两天,十七嫂不肯下床吃饭,只在那里忧郁的哭着。她空虚着,十分的空虚着,仿佛失去了自己心腔中的肝肠,仿佛失去了一切的前途,一切的希望。她看见房里遗留着的小鞋、小衣服,便又重新哭了起来,看见一顶新帽,做好了他还未戴过一次的,便又触动她的伤心。从前,他的哭声,使她十分的厌恶,如今这哭声仿佛还在耳中响着,而他的黄瘦的小脸已不再见了。她如今渴要听听他的哭声,渴要抱着他如从前一样的抚着,拍着,哄着,骗着,说道:“宝宝,乖乖,别哭,别哭!猫来了,耗子来了,睡吧,睡吧。”而她的怀抱中却已空虚了,空虚了,小小的身体不再给她抱,给她抚拍了。有一夜,她半夜醒来,仿佛宝宝还在怀抱中,便叫道:“宝宝,乖乖,吃奶奶吧,别哭,别哭!”她照常的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抚拍着,而仔细的一看,手中抱的却是一只枕头而非她的宝宝!她又低声的哭了半夜。这样的夺去她的心,夺去她的希望,夺去她的灵魂,还不如夺去她自己的身体好些!她覚得她自己的性命是很轻渺,不值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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