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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榆(2)


  过了一二月,帮忙的老家人都散去了,只有王楡,祖母还留他在厨房里帮忙,然而口舌一天天的多了;甚至,底下人上来向妻说,他是这般那般的对少奶奶不恭敬,听说什么菜是少奶奶要买的,他便道:“我不会买这菜,”连少奶奶天天吃的鸡子,他也不肯去买。这样的话,使妻更不高兴。

  有一次,他领了五块钱去买菜,菜也没买,便回来在厨房里咕噜咕噜的骂人,说是中途把钱失落了。几个底下人说:“一定是假装的,是他自己用去了,还了酒账了。”但妻见他窘急得可怜,又补了五块钱给他。他连谢也不说一声,还是长着脸提了菜篮出门。这又使妻很生气。

  妻见我回家,便惯愤的又把这事告诉了我。我慰她道:“他是旧人,很忠心的,一定不会说假话。”妻道:“是旧人,是旧人,总是这样说。既然他如此忠心,不如把家务都交给他管好了!”

  我知道这样的情势,一定不能更长久的维持下去,而王楡他自己也常想告辞,说工钱实在不够用,并且也受不了那末多的闲气。然而他到哪里去好呢?这样的古板的人物,古怪的脾气,这样的使酒谩骂的习惯,非相知有素的人家,又谁能容得他呢?我为了这事踌躇了好几天。后来,和几个朋友商定,叫他到一个与我们有关系的俱乐部里去当听差,事务很闲空,而且工钱也比较的多。他去了,还是一天天的喝酒,喝得脸红红的,眼睛红红的,耳朵连头颈都红红的,一开口便酒气喷人。他自己烧饭烧菜吃,很舒适,很舒适的独酌着;无论喝到什么时候都没人去管他。然而,他只是孤寂的一个人,连脾气也无从发,又没有一个人可以给他骂,给他指挥,而且戋戋的工资,又实在不够他买酒买菜吃。他常常到我家里来,向我诉说工钱太少,不够用。又说,闲人太多,进进出出,一天到晚开门关门实在忙不了。我嘴里不便说什么,心里却有些不以他为然。

  然而他虽穷困,却还时时烧了一钵或一磁缸祖母爱吃的菜蔬,送了来孝敬给“太太”吃。祖母也常拿钱叫他买东西,叫他烧好了送来。“外江”厨子烧的菜,她老人家实在吃不惯。

  有一次,俱乐部里住着一个和我们很要好的朋友。他新从天津来,没地方住,我们便请他住到俱乐部一间空房里去。于是王楡每天多了倒脸水、泡茶、买香烟等等的杂事,门也要多开好几次,多关好几次。他又跑来对我诉说,他是专管看门的,看门有疏忽,是他的责任,别的事实在不能管。我说道:“他不过住几天便走的,暂时请你帮忙帮忙吧。”而心里实在不以他为然。

  有一天淸晨,他如有重大事故似的跑来悄悄的对我说:“你的那位朋友,昨夜一夜没回来。今天一回来,便和衣倒在床上睡了,不知他干的什么事。我看他的样子不大对,要小心他。”又说道:“等了一夜的门,等到天亮,这事我实在不能干下去。”我只劝慰他道:“不过几天的工夫,你且忍耐些。他大约晚上有应酬,或是打牌,你不必去理会他的事。”而心里更不以他的多管闲事、爱批评人的态度为然。

  过了几天,他又如有重大事故似的跑来悄悄的对我说:“你的朋友大约不是一个好人。他一定赌得很利害,昨夜又没有回来。今天一回来,便用白布包袱,包了一大堆的衣服拿出门,大约是上当铺去的。这样的朋友,你要少和他来往。”我默默的不说什么,而心里更不以他为然。我相信这位朋友,相信他决不会如此,我很不高兴王楡这样的胡乱猜想,胡乱下批评,且这样的看不起他。

  过了几天,在淸早,他更着急的又跑来找我,怀着重大秘密要告诉我似的。我们立在阶沿,太阳和煦的把树影子投照在我们的身上。他悄悄地说道:“我打听得千真万确了,他实在是去赌的。前天出去了,竟两天两夜不曾回来。这样的人你千万不要再和他来往,也千万不要再借钱给他,他是拿钱去赌的。”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相信这位朋友决不会如此,我不愿意这位朋友被他侮辱到这个地步。我气愤愤的一脚把阶沿陈设着的两盆花,勐力踢下天井去,砰的一声,两个绿色的花盆都碎成片片了。同时厉声的说道:“要你管他的事做什么!”他一声不响的转身走出大门,非常之怏怏的。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后悔不迭。他不曾从祖父那里受到过这样厉声的训斥,不曾从父亲那里受到过这样厉声的训斥,不曾从叔叔们那里受到过这样厉声的训斥,如今却从我这里受到!我当时真是后悔,真是不安,——至今一想起还是不安——很想立刻追去向他告罪,但自尊心把我的脚步留住了。我怅然的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我想他心里一定是十分的难过的。他殷殷的三番两次跑来告诉我,完全是为了同我关切之故,而我却给他以这样大的侮辱,这侮辱他从不曾受之于祖父、父亲、二叔、三叔或别的旧东家的。唉,这不可追补的遗憾!我愿他能宽恕了我,我愿向他告一个、十个、百个的罪。也许他早已忘记了这事,然而我永不能忘记。

  又过了几天,好几个朋友才纷纷的来告诉我:这位朋友是如何如何的沉溺于赌博,甚至一夜输了好几千元,被人迫得要去投江。凡能借到钱的地方,他都设法去借过了,有的几百,有的几十。他们要我去劝劝他。王楡的话证实了,他的猜疑一点也不曾错。他可以说是许多友人中最先发现这位朋友的狂赌的。王楡的话证实了,而我的心里更是不安,我几乎不敢再见到他。我斥责自己这样的不聪明,这样的不相信如此忠恳而亲切的老人家的话!

  然而,他还在俱乐部看着门,并不因此一怒而去。大约他并不把这个厉声的斥责看得太严重了吧。这使我略覚宽心。但隔了两个月,他终于留不住了,自己告退了回去。促他告退的直接原因是:俱乐部来来往往的人太多,有一天,他出去买菜,由里边出外的人,开了门不曾关好,因此,一个小偸掩了进来,把他的一箱衣服都偸走了。他说道:“这样的地方不能再住下去了!”于是,在悻悻的独自骂了几天之后,才用墨笔画了一个四不象的人体,颈上锁着鉄链,上面写道:“偸我衣服的贼骨头”,把它用钉钉在墙上。几天之后,他便向我和几位朋友说,要回家了,请另外找一个看门的人。我道:“回家还不是没事做,何妨多留几个月,等有好差事了再走不晚。”他道:“这里不能再住了,工钱又少,又辛苦,且偸了那末多的东西去,实在不能再住了,再住下去,一定还要失东西,回去先住在女儿家里,且顺便看看母亲,有好几年不见她了。住在那里等机会也是一样的。”

  我们很不安,凑了一点钱,偿补他失去衣物的损失。他收了钱,只淡淡的说了声谢谢。

  此后每逢一个年节,他还是寄那红红的贺笺来,不过贺笺上,在恭贺“太太,大少奶,孙少爷”之下,又加添上了一个“孙少奶”的称谓。从去年起,他的贺笺的信封上,写的是“水亭分卡王寄”,显然的他又有了很好的差事,又做了卡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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