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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2)


  “好!你不守信用,我也不守信用。前天我们怎么约定的?你少打牌,我少买书。现在你又这么样晚的回家,我明天也一定要去买一大批的书来!”

  “你有钱,你尽管去买好了。只不要欠债!看你到节下又要着急了!我每次打牌你总有话说,真倒霉!做女人家一嫁了就不自由,唉!唉!”她也动了气,脸伏在桌上,好象要哽咽起来。

  他连忙低头下心的劝道:“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我说着玩玩的!房里冷,快来睡!”

  她伏着头在桌上,不去理会他。他叹道:“现在你们女人家真快活了。从前的女人哪里有这个样子!只有男人出去很晚回来,她在家里老等着,又不敢先睡。他吃得醉了回来,她还要小心的侍候他,替他脱衣服,还要受他的骂!唉,现在不同了!时代变了,丈夫却要等待着妻子了!你看,每回都是我等待你。我哪一次有晚回来过,有劳你等过门?”

  她抬起头来应道:“自然娄,现在是现在的样子!你们男子们舒服好久了,现在也要轮到我们女子了!”

  他噗哧的一声笑了,她也笑了。

  如此的,他们每隔二三个礼拜总要争闹一次。

  这一次,她是在楼上打牌。她的二姊因为没事做,气闷不过,所以临时约了几个人来打小牌玩玩。第一个自然是约她了。因为是临时约成的,所以没有预先告诉他。他下午回家手里拿着一包街上买的他的妻爱吃的糖炒栗子,还是磙热的,满想一进门,就扬着这包栗子,向着他的妻叫道:“你要不要?”不料他的妻今天却没有立在房门口,又听见楼上的啪,啪,啪的打牌声及说笑声,知道她一定也在那里打牌了,立刻便覚得不高兴起来,紧皱着双眉。

  他什么都覚得无趣,读书,做文,练习大字,翻译。如热锅上蚂蚁似的,东爬爬,西走走,都无着落处。又赌气不肯上去看看她,只叫蔡嫂把那包栗子拿上楼去,意思是告诉她,他已经回来了。满望她会下楼来看他一二次,不料她却专心在牌上,只叫蔡嫂预备晚饭给他吃,自己却不动身,这更使他生气。“有牌打了,便什么事都不管了,都是假的,平常亲亲热热的,到了打牌时,牌便是她的命了,便是她的唯一的伴侣了。”他只管叽哩咕噜的埋怨着,特别怨她的是今天打牌没有预先通知他。这个出于意外的离别,使他异常的苦闷。

  书桌上鎭纸压着一张她写的信:

  我至亲爱的淸,你看见我打牌一定很生气的。我今天本来不想打牌,她们叫我再三我才去打的。并且你叫我抄写的诗,我都已抄好了半天了。你说要我抄六张,但是你所选的只够抄三张。你回来,请你再选些,我明天再替你抄。我亲爱的,千万不要生气。你生气,我是很难过的。这次真的我并没有想打牌。都是二姊她自己打电话去叫七嫂和陈太太,我并不知道,如果早知道,早就阻止她了。千万不要生气,我难道不爱你么?请你原谅我罢!你如果生气,我心中是非常的不安的!二姊后来又打一次电话去约七嫂。她说,明天来,约我在家等她。二姊不肯,一定要她来。我想宁可今晚稍打一会,明天就不打了。因为明天是你放假的日子,我不应该打牌,须当陪你玩玩,所以没有阻止她,你想是么?明天一块去看电影,好么?我现在向你请假了,再会!

  你的眉

  他手执这封信,一行一行的看下去,眼睛渐渐朦胧起来,不覚的,一大滴的眼泪,滴湿了信纸一大块。他心里不安起来。他想:他实在对待眉太残酷了!眉替他做了多少事情!管家记账,打绒线衣服,还替他抄了许多书,不到一年,已抄有六七册了。他半年前要买一部民歌集,是一部世间的孤本,因为嫌它定价略贵,没有钱去买,心里却又着实的舍不下,她却叫他向书坊借了来,昼夜不息的代他抄了两个多月,把四大厚册的书全都抄好了。他想到这里,心里难过极了!“我真是太自私了!太不应该了!有工作,应该有游戏!她做了一个礼拜的苦工,休息一二次去打牌玩玩。难道这是不应该么?我为什么屡次的和她闹?唉,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他恨不得立刻上楼去抱着她,求她宽恕一切的罪过,向她忏悔,向她立誓说,以后决不干涉她的打牌了,不再因此埋怨她了。因为碍着别人的客人在那里,他又不敢走上去。他想等她下楼来再说吧。

  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他淸楚的听着那架假大理石的时钟,的嗒的嗒的走着,且看着它的长针一分一分的移过去。他不能看书,他一心只等待着她下楼。他无聊的,一秒一秒的计数着以消磨这个孤寂的时间。夜似乎比一世纪还长。当、当、当已经十一点钟了。楼上还是啪、啪、啪的打着牌,笑语的,辩论的,不象要终止的样子。他又等得着急起来了!“还不完,还不完!屡次告诉她早些打完,总是不听话!”他叹了一口气,不覚的又责备她起来。拿起她的信,再看了一遍,又叹了一口气,连连的吻着它,“唉!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让你打牌,正因为爱你,因为太爱你了,所以不忍一刻的离开你,你不要错怪了我!”他自言自语着,好象把她的信当作她了。

  等待着,等待着,她还不下来。楼上的洗牌声瑟啦瑟啦的响着,几个人的说笑、辩论、计数的声音,隐约的由厚的楼板中传达到下面。似乎她们的兴致很高,一时决不会散去。他无聊的在房里踱来踱去,心里似乎渴要粘贴着什么,却又四处都是荒原,都是汪汪的大洋,一点也没有希望。

  十二点钟了,她们还在啪、啪、啪的打牌,且说着笑着。“快乐”使她们忘了时间的长短,他却不能忍耐了。他恨恨的脱了衣服,攒到被中,却任怎样也不能闭眼睡去。“唉!”他曼声的自叹着,睁着眼凝望着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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