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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公俊之最后(7)


  国藩在深思。心里乱得像在打鼓,一时回不出话来。

  难堪的沉默,但只是极快的一瞬刻。

  狂风在刮,屋顶像在撼动。窗扇和户口,在嘭嘭的响。窗外的梧桐树的大叶像在低昂得很厉害。

  有什么大变动要发生。

  浓云如墨汁般的泼倒在蓝天上,逐渐的罩满了整个天空。风刮得更大;黄豆似的雨点开始落了下来,打得屋顶簌簌的作响。

  在极快的一瞬间,国藩便已打定了主意,他未尝不明白公俊的意思。但他怎样能转变呢?他所用以鼓励人心,把握军权的,是忠君,是杀贼;他所用作宣传的。是太平军的横暴,残杀和弃绝纲常,崇信邪教。假如他一旦突然的转变过去而和太平军握手,不会把他的立场整个丧失了么?他的军心不会动摇么?他的跟从者不会涣散去么?最重要的是他的军权,他的信仰,不会立刻被劫夺么?他将从九天之上跌落到九渊之下。何况,一部分的经济权也还被把握在满廷手上。李鸿章所统率的淮军,声势也还盛。他能够放弃了将成的勋业而冒灭族杀身的危险么?不!不!他绝对不能把将到口的肥肉放了下去。

  他立即恢复了决心和威严。一声断喝道:

  “快闭嘴,你这叛徒!这里是什么地方,容你来摇嘴弄舌!本帅虽素以宽大为怀,却容不得你这逆贼!来!”

  外面立刻进来了八个弁目,雄赳赳的笔直的站在那里等待命令。

  “把这逆贼绑去斫了!”

  两个弁目便向公俊走来。公俊面不改色的站了起来。

  “虽是贼使,不便斩他。斩了便没人传信了。且饶他这一次吧!”左宗棠求情的说道。

  国藩厉声道:“死罪虽免,活罪难饶。打三百军棍,逐出!再看见他出现在这大营左近,立杀无赦!”

  公俊微笑的被领出去,回头望着国藩道:“且等着看你这大汉奸的下场!”

  国藩装作没听见。

  七

  太平军的军势,江河日下的衰颓下来。北王被杀,翼王则西走入川。只有东南的半壁江山,勉强的挣扎着。南京的围,急切不能解。江苏、浙江各地的战争也都居于不是有利的地位。上海那个小城,为欧洲人贸易之中心的,竟屡攻不下。

  黄公俊感到异常灰心、失望。难道轰轰烈烈的民族复兴运动便这样的消沉、破灭、分崩下去么?

  为什么天王起来得那么快。而正在发展的顶点,却反而又很快的表现衰征呢?

  这很明白:太平军的兴起.不单是一种民族复兴运动,且也是一种经济斗争的运动。他们的最早的借以号召的檄文,便是这样的高叫道:

  “天下贪官,甚于强盗;衙门酷吏,无异虎狼。即以钱粮一事而论,近加数倍。”

  在农民们忍受着高压力而无可逃避的时候,这样的口号是最足以驱他们走上革命之路的。历来的革命或起义,多半是从吃大户,求免税开始的。太平军以这样的声势崛起于金田之后,沿途收集着无量数的逃租避税的良民和妒视大姓富户的各地方的泼皮们,军势自然是一天天浩大。但当战争日久,领兵者都成了肠肥脑满的富翁的时候,又为了军需,而不得不横征暴敛的时候,当许多新的大姓富户出现于各地,择人以噬的时候,农民们却不得不移其爱戴之心而表示出厌恶与反抗了。

  公俊彻底了解这种情形,但他有什么方法去挽回这颓运呢?他的最早的同伴们,王阿虎早已阵亡了,陈麻皮、胡阿二辈都成了高级军官,养尊处优,俨然是新兴的富豪,而凶暴则有过于从前的乡绅和贪官酷吏。

  公俊有什么办法去拯救他们呢?“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即使说服了一二人乃至数十百人,有救于大局么?

  他失意的只在叹气。几次的想决然舍去,做着“披发入山,不问世事”的消极的自私的梦。

  但不忍便把这半途而废,前功全弃的革命运动抛在脑后。他觉得自己不该那么自私。虽看出了命运的巨爪已经向他们伸出最后的把捉的姿势,却还不能不作最后的挣扎。

  最有希望而握着实权的忠王李秀成,是比较可靠的。他还不曾染上太平军将士们的一般恶习。他也和公俊一样,已看出了这颓运的将临,这全局的不可幸免的崩溃,但为了良心和责任的驱使,却也不得不勉力和运命在作战。

  公俊在朝中设法被遣调出去,加人忠王的幕中。忠王很信任他。

  而不久,一个更大的打击来了;这决定太平军的最后的命运。

  由于李鸿章的策动,清廷想利用英国的军官编练新式的洋枪队来平乱。

  这消息给太平军以极大的冲动。

  “该和妖军争这强有力的外援才对。”一个两个的幕客,都这样的向忠王献计。

  “且许他们以什么优越的条件吧。他们之意在通商,我们如果答应了开辟若干渡口为商埠以及其他条件,他们必将舍妖而就我的。何况北方正在构衅呢!他们决不会甘心给妖利用的。”

  忠王踌躇得很久,他和公俊在详细的策划着。

  “一时固然可以成立一部有力的劲旅,且还可以充分的得到英、法新式枪弹的接济,但流弊是极多的,不可不防。”公俊说道。

  “我也防到这一点。洋将是骄横之极的,他们无恶不作;且还每每对我军的行动横加干涉,使人不能忍受。法将白齐文的反复与骄纵,我军已是深受其害的了。”忠王道。

  “所以,这生力军如果不善用之,恐怕还要贻祸于无穷。”

  “如果利用了他们,即使成了功,还不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么?而通商和种种优越的条件——不知他们将开列出多少的苛刻的条件来呢?——的承认,也明白的等于卖国。我们正攻击满妖的出卖民族利益,我们还该去仿效他么?”

  “只要站在公平的贸易和正式的雇兵的编制条件上,这事未始是不可考虑的。”

  “但这是可能的么?昨日有密探来报告:满妖已经允许了洋教官以许多优待的条件;他们可以独立成为一军,不受任何上级主帅的指挥,他们是只听洋教官的命令与指挥的。”

  “这当然是不可容忍的,不是破坏了军令的统一么?而况还有通商等等的政治的条件附带着!”

  “恐怕这其间必有其他作用。密探报告说,洋教官的接受清妖的聘任,是曾经得到其本国政府的允许的。”

  “必有什么阴谋在里面!”公俊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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