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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涛(5)


  “是哪位送来的?”仲修指着红树问道。

  “泽垒在北门外一个故家的园中见到,设法买下。昨天方才遣价送来。这样可爱的小景倒罕见,鹤顶似的鲜滴滴的朱红!”

  “园艺也是经济之一道。由小见大,未可轻视。”仲修道。

  “可不是。园艺之道,失传久了,古者四民并重。今日惟以读书为贵。不知胚子坏的人物,再给他们以学问,便如虎附翼,要飞以噬人了。天下几多可痛可伤的事不是秀才们制造出来的!”应升又有些愤愤了。

  “我道不行,不如退而灌园,”仲修道,“还可以得我心之所安。依违苟容,实非我侪所能。”

  应升道:“东门外的李老,以种瓜为业,古朴纯厚之至。与世无争,与人无求。我视之比达官贵人贵重得多。他是一个人,一个正当的有益于世的人。以自己的力量来养活自己,能视其业为贱业么?”

  “讲起李老,我倒有一个新闻。”仲修道,“他知道了你罢职家居,大为慨叹,说是好人家居,朝廷不幸。前几天,他要联合乡邻,为你接风,各人送些自力耕种所得的东西献给你。”

  “他老人家是看我长大的。我从小儿便常在他瓜园里游玩惯了的。似此古道的人也少!他见我中举人,中进士,做了朝官,不知喜欢了多少场。他常和我说,老百姓们怎样怎样的受苦,怎样怎样的为官和绅所压迫,怎样怎样的被苛捐杂税所害。他道:‘你做了官,要替老百姓们说话,你是知道他们的疾苦的。’可惜我不长进,辜负了他的嘱托。所以归来后,也不好意思去拜望他。”

  仲修道:“你已经为国家尽了你的力量。朝廷里忠奸不分,将来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应升叹道:“辽东消息日恶。沈阳已经为赤虏所据。其势不可侮。而朝廷上还在此争彼夺。直似燕雀处堂,不知大厦之将倾。我侪被废弃之人,有心无力。只有一腔热血时时准备着报国耳。”

  仲修也凄然的若有所感。沉默了一会,勉强的笑道:“说要相戒不谈时事,不意又犯了戒。该罚,该罚!”

  应升也连忙换了话题,邀仲修进了书房。

  “近来有所得没有?”应升问道。仲修是一个收藏家,藏的宋、元名画不少。

  “妙品罕遇得很。前天在茶肆里见到一册云林的册页倒不坏,可惜为老刘捷足先得。”

  “他要这册页做什么?”应升鄙夷的问道。

  “听说他要谋起复,不得不先重重送几份礼给中贵人们,以图相勾结。有人说,他的门路已有了,便是那魏鬼。”

  应升不禁握拳击桌道:“如云林有灵,其画册必宁付劫灰,不人魏鬼之门!”

  “阉人们也讲风雅,风雅之道绝矣!”仲修道。

  “在今天浑浊之势已成,谁能独洁其身呢?我辈清流不知何日能不为浊流所卷没?连洁人的书画册子也不免辱于阉手,我辈其能免么?”应升有些凄凉的说道。

  “天下皆浊,谁能独清?人山也遗世不了。整个政局,谁人不被牵连到呢?”仲修说道。

  “所以,我辈应抱我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心,可惜我是无能为力了!”应升道。

  仲修也黯然若有所感。

  七

  池里荷花正盛开着。春天的小鸭子都已长成,成群的在水面上追逐着,一阵骤雨,打得鸭子们连忙爬上泥岸来;打得荷盖沙沙的作清响。

  应升站在亭上看雨景。他午觉才睡醒,漱了口,读了几行陶诗。暑意竟被驱逐无遗。

  他自己独吟的唱道:“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具。”

  突然的,仲修气息喘急的奔了进来,脸色白得像纸张,大叫道:“祸事!祸事!”

  应升很镇定,说:“仲修,什么事急得如此?”

  仲修喘息了半天,才透过气来,说道:“大事益发败坏了!善人尽矣!顷间从县里来,见到邸报,杨大洪、左浮丘、魏廓园、顾尘客等六位,均已于三月间被逮,入诏狱,逼追赃款。”

  应升道:“不入市廛已半年,想不到有此大变!廓园从嘉善被逮,为何我竟丝毫不知?”

  “是东厂的缇骑从京城南下的。机密万端。坐在府里要差人领捕,亦不宣布要捕何人,临时方才通知人名。捕后,不容别亲友。立即督迫就道。家人们仓皇追踪北上,为之料理一切,所以,我们都不得信息。”

  顾泽垒也赶了来。三人面面相觑。

  “究竟是什么罪状呢?”仲修问道。

  泽垒道:“我从曾公衙中来,略知一二。题目太大。说是封疆的事。熊经略败,被逮入都。说是曾纳贿于杨、魏诸人求免。正在追赃呢。”

  应升大怒道:“这是小人的惯技!专诬人以彼等自己们优为之的赃状!我辈恐怕将被牵人了!”

  “只有杨、魏六人,听说不至牵连。”仲修道。

  “恨我不在君前,不能以颈血溅彼凶顽!”应升切齿道。

  “要到嘉善科理魏宅家务才好。”仲修道。

  “听说魏世兄学洢立即追踪人京了;正托人变卖一切以求完赃,省得廓园比较吃苦!”泽垒道。

  应升凛然说道:“尽我所有!变卖一切以接济他们!”

  仲修默然,看看书房里的东西,除古书旧画以外有什么是值钱的!

  泽垒道:“我辈自当尽心竭力!但兄长两袖清风,贤昆季也仅足够温饱。还是由我辈设法凑集吧。”

  仲修默然。他兄弟五人,未曾析居,田产所人,仅够每年家用。仲修自己是分文俱无。除了变卖公共田产外,别无方法。这是他所不忍为的。

  泽垒道:“我再打听消息看。”

  这样凄凄楚楚的过了一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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