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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公塘(12)


  到了二更,离扬州还有二十多里路。二路分却要赶在天明以前回真州城,便告了辞。

  他们仍是十二个,在旷野中踯躅着。夜已深,无垠的星空,大圜帐似的罩在大地之上。他们是那样的渺小,在这孤寂的天与地间行走着。

  余元庆在前引着路。他久住在扬州,附近一带的道路,比他本乡的真州还要熟悉。

  一天的行路.疲倦得要软瘫下来。好容易见到扬州城。两足是拖着走似的,到了西门。城门早已闭上了,等候天明进城的人很多,狼藉的枕卧在地上。左近有三十郎庙,经过兵火,只存墙阶,他们都入庙,躺在地上憩息着。

  城头上正打三更。风渐渐的大起来,冷得发抖。金应从衣包里取出棉衣来给文丞相披上。新月早已西下,阶上有冷湿的霜或露。金应们凄凄楚楚的互相依靠着取暖。

  他们悄寂的各在默想什么,并不交谈。

  不知时间是怎样爬过,城头上又已在打四更。城下候门的人们已有蠢蠢的起身的。城头上也有人在问话,盘诘得极严。杜浒且去杂在他们中间。据说,见得眼生和口声不对的,便当奸细捉了。必须说出城里的住址与姓名来,方得入城。

  他回到三十郎庙,对文丞相道:“看情形,扬州是进不去,何必入虎口呢!两淮军决无可作为!李庭芝既有急帖到真州要杀丞相,必无好意可知。即使无恙,说服了他,也决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作为的,绝对的犯不着牺牲于此。”

  天祥的心有点开始动摇。“那末,怎么办好呢?”

  “还是趁早的直趋高邮,到通州渡海,归江南。看二主,别求报国之道。”

  金直道:“这里到通州,有五六百里路呢;一路上都是北军的哨骑,怎么通得过呢?不如死在扬州城下,也胜似死在鞑子手里,何况未必见杀呢!”

  杜浒道:“你不要忘记了我们是刚从鞑子们掌握中逃脱出来的,在那末严重的守卫之下,我们都能脱出,何况如今呢!虽为路五六百里,决无他虑,只要小心。”

  余元庆深思的说道:“此地到高邮,有一条僻径,我是认得的。不过要走过许多乱山小路。鞑子们不会知道这些小山路的,想不会遇哨。”

  杜浒道:“况且我们脱出时,原不曾想在两淮立足,本意不是要南趋永嘉。以图大计么?何必又中途变计!丞相以一身系国家安危,必须自重,万不可错走一步。还有,我们的兵士们也还在婺、处等候着我们呢!”

  天祥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不错,我见不及此!几乎又走错了一步。那李庭芝,胆小如鼠,决不能有为,我是知道他的;就是肯合作,也不会成功。我们走吧!向海走去!我们的兵士们在等候着!”

  本是疲倦极了的,如今却又要重上征途了。为了有了新的希望,精神重复抖擞着,离开扬州城,斜欹的走去。

  十六

  整整的走了一天,都是羊肠小道,有时简直没有路迹可循。那一带没有山居的人,也没有茅舍小庙,有银子买不到东西充饥。大家饿了一天。金应那小伙子,饥饿得要叫唤起来,但忍住了千万的怨恨,不说什么。

  天祥走得喘不过气来。扶在余元庆的身上,勉强的前进。有几次,实在走不动,便像倒了似的,坐在荒草上,一时起不来。休息了好一会,方才再得移动。

  到了一个山谷里。夜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在天上,镰刀似的新月纤秀的挂在东方。

  “过了这山谷,便近高邮了,是一条大道。只怕山顶上有哨兵。我们得格外小心。别开口,足步走得轻些,最好躲在岩边树隙里走。”余元庆悄声的说道。

  “前面是桂公塘,有个土围,我认得。原是一个大牛栏,如今栏内大约不会有牛匹了。到那里憩息一夜,养好了足力,绝早便走。除此可隐蔽的以外,四望都是空旷之所,万不能住下。有几户山民,不知还住在屋里否?但我们万不可去叩门,鞑子兵也许会隐藏在那里。”余元庆又道,在这条路上,他是一个向导,一个统帅,他的话几乎便是命令。

  他们暂时占领了这土围。金应们不一会便都睡着了;只有天祥和杜浒是警醒着。风露渐凉起来,只有加厚衣在身,紧紧的裹住。夜天的星光,彼此在熠熠的守望着,正像他们的不睡。

  新月已经西沉,乌云又已被风所驱走。繁星的夜天,依然是说不出的凄美动人。

  文丞相和杜浒都仰头向天,好久好久的不言不动。

  仿佛已经过了三更天的光景。山道上,远远的传来嘈嘈杂杂的马蹄声。

  杜浒警觉的站了起来:“不是马蹄声么?”

  “这时候难道有哨骑出来?”

  “不止数十百骑,那声响是嘈杂而宏大。”

  余元庆也被惊醒过来。“是什么声响?”

  “决然是马队走过。马蹄踏在山道上的声响,仿佛更近了些。但愿不经过这土围!”

  余元庆凄然的说道:“只有这一条大道!”

  杜浒有些心肺荡动,“这一次是要遭到最后的劫运了!”他自己想道。

  骑兵队愈走愈近。宏大而急速的马的蹄声,听得很清晰。金应们也都醒了来,面面相觑,个个人都惊吓得没有人色。

  上下排的牙卤,似在相战;膝头盖也有些软瘫而抖动。他们是。只有天祥和杜浒还镇定。

  天祥又探握着他的小匕首,预备在袖口里。

  马蹄声近了,更近了;嘶嘶叱叱的马匹的喷气声也听得到。马上的骑士们的偶发的简语,也明晰可闻。大家都站了起来,以背负土墙而立,仿佛想要钻陷入墙隙里一样。

  就在土墙外面走过。一骑,二骑……数十数百骑,陆续的过去。仿佛就在面前经过,只隔了一座墙。土墙有些震撼,足下的地,也似应和着外面的马蹄的践踏而响动着。

  总有两刻钟还没有走完。

  难堪的恐怖的时间!

  “这土围里是什么呢?”明白的听见一个骑兵在说。

  “下马去探探看吧!”另一个说。

  “这一次是完结了!”杜浒绝望的在心底叫道,全身血液似都冷结住了。

  “没有什么,臭得很。快过去吧,左右不过是马栏、牛栏。”又一个说。马蹄得得,很快的过去了。

  总有三千骑走过。骑兵们腰上挂的箭筒,喀嗦喀嗦的作响;连这也历落的传人土围之内的他们的耳中。

  当最后的一骑走过了时,人人都自贺更生。

  马蹄声又渐远渐逝了,山间寂寂如恒。

  不知从哪里,随风透过来一声鸡啼。

  天色有些泛白,星光暗淡了下来。彼此的手脸都有些辨得出。

  “趁这五更天,我们走吧。”余元庆道。

  有的人腿足还是软软的。

  闯过了山口,幸没遇见哨兵。

  山底下是一片大平原,稻田里刚插下秧苗,新碧得可爱。

  太阳从东方升起。和蔼的金光正迎面射在他们的身上脸上。有一股新的活力输人肢体。

  山背后还是黝黑的,但前面是一片的金光。

  英雄未肯死前休,
  风起云飞不自由!
  杀我混同江外去,
  岂无曹翰守幽州!

  ——文天祥《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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