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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公塘(10)


  到了州衙里,苗再成匆匆忙忙的收拾出清边堂,请文丞相暂住。便在堂上设宴款待丞相和同来的人们,诸重要将佐和幕客们也都列席。

  在宴席上,苗再成慷慨激昂的陈说天下大事;与宴的,个个人说起蒙古人来,无一不有不共戴天,愿与一拚的悲愤。

  “两淮的兵力是足以牵制北军的。士气也可以用。他们本不敢正眼儿一窥两淮。只可惜两淮的大将们薄有嫌隙,各固其圉,不能协力合作。天使丞相至此,来通两淮脉络。李公、夏老以至朱涣、姜才、蒙亨诸将,必能弃前嫌而效力于丞相麾下的。某的一支兵,愿听丞相指使。”苗再成出于至诚的说道。

  “这是天使中国恢复的机会!有什么可使两淮诸将合作的途径,我都愿意尽力。现在不是闹意气的私斗的时候!合力抗敌,犹恐不及,岂能自相分裂!这事,我必以全力赴之。夏老某虽不识其人,想无不可以大义动的。李公曾有数面,必能信某不疑。”天祥说道。

  “虏兵全集中于浙中;两淮之兵,突出不意,从江岸截之,可获全胜。”再成说道。

  “浙东闻有陈丞相主持军事,二王亦在彼,天下义士们皆赴之;闻两淮报,必能出兵追击。虏帅可生致也!”天祥说道。

  他们热烈的忠诚的在划策天下事,前途似有无限的光明。幕客们和部将们皆喜跃。大家都以为中兴是有望的,只是不测李、夏诸人的心意。

  “有丞相主持一切。李、夏二公必会弃嫌台作无疑。”一个瘦削的幕客说道。

  “但得先致札给他们,约定出兵的路径和计划,”再成道,“就请丞相作书致夏老、李公和诸郡,再成当以复帖副之。不出数日,必见分晓。”

  就在清边堂上,忙忙碌碌的磨墨折纸,从事于书札写帖。天祥高高兴兴的手不停挥的把所有的札帖,一封封的写毕;忠义之怀,直透出于纸背;写得是那末恳切,那末周至,那末沉痛,那末明白晓畅,就是骄兵悍将读之,也将为之感泣。

  苗再成也追随着忙碌的在写复帖。全堂上只听见簌簌的笔尖触纸的急促细碎的响声;间以隆隆的磨墨的动作。

  谁都没有敢交谈。然而空气是热烈而亲切,光明而紧张。一个恢复中原的大计划的轮廓,就摆放在大众之前;他们仿佛便已看见鞑子兵的狼狈败退,汉族大军的追奔逐北。

  杜浒的眼光.不离的凝望在文丞相的身上;他那不高不矮的身材,蔼然可亲的清秀的面部,一腔的热血赤诚,在杜浒看来,是那末样的伟大可爱!他望着丞相的侧面。丞相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手不停挥的在写,热血仿佛便随了笔尖而涌出。虽焦虑用力,但兴奋异常。未之前见的高兴与舒畅。

  “也不枉了丞相冒万死的这趟逃出。”杜浒在心底自语道;他也感到充分的快适,像初冬在庭前曝于黄澄可爱的太阳光里一祥,光明而无所窒碍。

  十四

  天天在等待着诸郡的复札。策划与壮谈,消磨了清边堂上的时间。文天祥和他的随从们,这几天来,都已充分的恢复了健全,把几天前脱逃的千辛万苦,几乎都忘记干净。只是余元庆,那个瘦削多愁的本地人,却终日在想念着他的朋友吴渊。也曾托几个人到五里头去打听捎息,连船都不见。他是遭难无疑。想起了便心痛,却不敢向文丞相提起,怕他也难过。

  到了第三天,苗再成绝早的便派人来请丞相,说早食后看城子。天祥很高兴的答应了。

  过了一会,一位偏将陆都统来请丞相上小西门城上闲看,杜浒们也都跟随了去。

  城是不高,却修建得很坚固;城濠也深,濠水绿得可爱。岸边还拖挂着些未融化尽的碎冰块。微风吹水,粼粼作波,饶有春意。郊原上野草也都有绿态,在一片枯黄里,渐钻出嫩绿的苗头来。只是没有树,没有人家。一望无际的荒原。远处,有几个池塘,映在初阳下,闪耀有光。这怕是可怜的春日孤城的唯一点缀。

  天祥觉得胸次很光明,很舒畅,未之前有的放怀无虑。春晨的太阳光,那末晶洁,和暖的晒在他身上。冬衣有些穿不住。春风一阵阵吹拂过城头,如亲切的友人似的在抚摸他的面颊和头发。

  但又有一个王都统上了城头,说道:“且出到城外闲看。”

  他们都下了城,迤逦的走出城外。

  “扬州或别的地方有复札来了么?”丞相问道。

  “不曾听见说有。”王都统说道,但神气有些诡秘。

  良久,没有什么话,天祥正待转身,王都统突然的说道:“扬州捉住了一个奸细,他说是逃脱回来的人,供得丞相不好。他在北中听见,有一丞相,差往真州赚城。李公有急帖来,这样说。”

  如一个青天的霹雳,当头打得天祥闷绝无言。杜浒、金应立刻跳了起来:“这造谣的恶徒!”几乎要捉住王都统出气。

  余元庆叹惋道:“总不外乎北人的反间计。”

  来不及天祥的仔细的问,陆和王已经很快的进了城。小西门也很快的闭上了。

  被关在城外,彷徨无措,不知道怎么办好。天祥只是仰天叹息,说不出半句话来。

  金应对天哀叫道:“难道会有人相信丞相是给北人用的么?”

  杜浒的精悍的脸上,因悲愤而变苍白无人色,他一句话都没有,也无暇去安慰丞相。他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什么地方,他不曾有过比这更可痛的伤心与绝望。

  这打击实在太大了。

  他们是十二个。彷徨,徘徊于真州城下,不能进,也不能退。比陷在北虏里更可惨。如今他们是被摈绝于国人!“连北虏都敬仰丞相的忠义,难道淮人偏不信他吗!”金应顿足道。

  余元庆的永久紧蹙着的眉头,几条肉纹更深刻的凹入。杜浒如狂人似的,咬得牙齿杀啦杀啦的响。他来回的乱走着,完全失了常态。

  “我不难以一死自明。”丞相梦呓似的自语道。

  杜浒不说半句话,两眼发直。

  突然的,他直奔到城濠边,纵身往濠水里便跳。

  金应们飞奔的赶去救。余元庆拉住了他的衣,及时的阻止了他的自杀。

  他只是喘着气,不说什么。大家忘记了一切,只是围住了他,嘈杂的安慰着。过了一会,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极端的悲愤,摧心裂肝的伤戚的倾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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