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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意义


  我是一个学科学的人,尤其是学科学中最难学的一种物理学,我受科学的陶冶已有十余年,所以在科学上得到的知识也不少,尤其这几年在大学毕业之后,即在母校本系服务,事情虽忙,但是学业的进步尤较学生时代为甚。所以单在学问的方面说,将来或可有一点希望,也未可知。不过我们学科学的人终日是和ABC同实验室里的仪器过着生活,对于人情方面是非常冷淡。因此一直到现在,只觉得科学是有兴趣,而不知人生是什么了!

  在我们所研究的物理学上说:宇宙间的一切皆是由于阴阳二电子构成,所以人也是这两种东西构成的,因而人是等于物的,人的生死不过是物质的变化,并不是消灭的,所以人的生死,依这种眼光看去,是一点无意义的。生死既无意义,那末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再进一步说,以宇宙这样的大,我们人体这样的小,时间这样的长久而无穷,人生寿命这样的短促,所谓人生的快乐悲哀,皆成为一瞬间的幻影,诸如此类的推想,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有一次我同一位朋友谈话,他看我太消极了,他说人要努力奋斗,我说人就是努力奋斗又怎样呢?他说世上的成功皆是由人之努力奋斗而来。我说就是努力奋斗有了成功,那又怎样呢?人在希望未达到的时候,以为希望达到了,是非常之快乐,但是到了你希望达到时候,你也不觉得是怎样的快乐了。人没有饭吃,以为饭可以救命,及有饭吃,也不以为饭是可贵了。再深说句,古时的所谓圣贤俊杰,现在也不过是氢氧碳磷,现在的大人先生,也不过是一时的食色的逐鹿而已!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我们所研究的科学上讲起来,与其他的学问又有不同的地方,我们所得到的训练,就是以我们最精密的科学,尚不能得到宇宙间正确意义,其他的学问更不必谈了;所以世界上的各事是无是非的,所谓是非,不过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而已,是非是依环境而定,此种环境以为是而换一环境则以为非矣。世界上无正确无是非,那末人生还有什么正确与是非,人生无正确是非,所以人生无意义。

  我对于人生哲学的书是没有读过,这完全是我个人科学的人生观,不过我因为时间的关系,现在不能多写,以上不过是略写一点,不知编辑先生有如何的答复与批评,能使我有所满意也。

  X

  答:关于人生的意义问题,记者觉得《生活》第三卷第三十八期里登过一篇胡适之先生答某君书,其中有几句话颇有参考的价值,我现在撮述几句如下:“我细读来书,终觉得你不免作茧自缚,你自己去寻出一个本不成问题的问题:‘人生有何意义?’其实这个问题是容易解答的。人生的意义全是各人自己寻出来,造出来的:高尚,卑劣,清贵,污浊,有用,无用,……全靠自己的作为。生命本身不过是一件生物学的事实,有什么意义可说?生一个人与一只猫,一只狗,有什么分别?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何以有生,而在于自己怎样生活。你若情愿把这六尺之躯葬送在白昼作梦之上,那就是你这一生的意义。你若发愤振作起来,决心去寻求生命的意义,去创造自己的生命的意义,那么,你活一日便有一日的意义,作一事便添一事的意义……总之,生命本没有意义,你要能给他什么意义,他就有什么意义。与其冥想人生有何意义,不如试用此生作点有意义的事……”综结胡先生这几句话,有两点很可以特别的注意一下:第一点是人生本来是没有意义的;第二点是人生的意义是靠各人自己造出来的。这两点我都表同意,不过我却不觉得X君此信是“白昼作梦”,认为有好几处他本着科学家怀疑的态度,很能引起我们研究的趣味。

  X君认生死无意义,诚然,但不能因为“生死既无意义”,便断定“那末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愚意“生”与“死”尽管无意义,但在既“生”与未“死”之中间的一段生活的过程,未尝不可由各人努力造出意义来。

  X君又因宇宙之大,而人生之短而致疑于人生没有意义。宇宙之大,而人生之短,这诚然是一件事实,这个事实如看得透,对于我们的修养上且有大益,因为能知天地之长而吾所历者短,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知事之多而吾所成者实微乎其微,则对于个人之名利得失便看得不算一回事,对于骄矜自满的毛病也可以不至有。不过因生命之短而即断为人生之无意义,我却不以为然,因为人生价值在各人所自造者何如:苟有益于世,虽短不能抹煞其价值;苟不但无益而且有害于世,则“老而不死之为贼”,多活几年只有愈糟!

  我觉得做人是不得已的事情,我们并不是在未生之前自己预定好计划,由自己高兴来生在世上的,现在既不由自主的生了出来,只得做人。既然只得做,消极比积极苦痛,懒惰比奋斗苦痛,害人比救人助人苦痛,所以只想择其比较在精神上可以减少苦痛的方面做去,如此而已。这是我个人直觉的不得已在这里做人的赤裸裸的简单态度。X君所提出的“又怎样呢?”“那又怎样呢?”,我只觉得无论“怎样”,既不愿立刻自尽,只得这样做去,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最后X君认世界上各事是无是非的,愚意亦不以为然。愚意以为是非是有的,不过在现实的世事方面未必尽能适合于应是之是与应非之非而已。试举一件小事为例,女子缠足之有碍卫生,这种是非是很显明的,但在从前盛行缠足的时代,不缠足的女子反而嫁不出去,没有人娶,则当时是是其所不应是,非其所不应非,诚如X君所谓“无是非的”。但苟能不为不合理的习俗所拘,而能用理性来研究一下“为什么”,则缠足之为有碍卫生的恶习,固有其是非所在,不因人之从违而变其本质。是非之本质既存在,能否看透真是非之所在,则在乎各人在思想上的程度而异,我们所希望者,则在具有明澈思想者能感化或提醒一般糊涂虫而逐渐增加现实情形之更能合理。试再就女子缠足一端为例,闻蔡孑民先生在三四十年前举国崇拜缠足之时,他征婚即以天足为条件之一,则在当时,他对此事之是非固为独能合理,不能谓为无是非。世界文化的进步,就在乎能由不合理的是非而逐渐走到合理的是非之路上去。我们所应努力者,也在竭力减少铲除不合理的是非,竭力增加培成合理的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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