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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不辨


  顷读《生活》七卷四十七期《漫笔》,见有述及最近我国两位艺术家——刘海粟与徐悲鸿——之笔墨官司,注重实际,为青年从事学业者着想,自是正论,但于艺术本身,无一言论及,未免太觉笼统,使爱好艺术者无所适从,似有补充必要。且我国今日无论何事,均患在门外汉太多,辨别力太少,使欺世盗名者得售其术,而真正专家反以不事宣传而其名不彰。此虽个人之事,而其影响及于社会,足以使一般入世未深之青年误入歧途,故尤为不可不辨。余自问对于艺术亦一门外汉,然极欢喜欣赏艺术,故近数年来参观了不少美展画展,但是参观后脑筋中所得的印象总是觉得粗制滥造者太多,而精美者极鲜。此固不足怪,因为艺术一道不能求速效,欲求专精,必须多年苦功,而一般人为生活所迫,急于吃饭,急于求售,自无精心惬意之作。但此非所语于徐氏。徐氏绘画之最大特色在一精字。徐氏不但富有绘画天才,而且留欧八年,集中力量于实际研究,不务虚名,故能深入欧洲画坛古典派之堂奥而得其精字诀,故徐氏在未出国以前,绘画尚不免在幼稚时代,及留欧归国,便大非昔比,因为已在绘画艺术上整整用了八年苦功,根本奠定了极稳固的基础,不画则已,画则必求其精,虽尺幅小笺,亦必全神贯注,一笔不苟。此非空言,民国十九年一月一二三日,中央美术会假座南京中学举行中央美术展览会,有徐氏出品大小数十幅,其时余适有事在京,曾忙里偷闲费去数小时功夫前往参观,深觉徐氏所绘无一不精,不论西画国画,或大或小,每一幅有每一幅的精彩,似乎有一种活的生命力在每一幅画上表现出来。其中有两大幅油画——田横五百士和奚我后——尤为杰作。田横五百士一幅中有数十人,面貌各各不同,而精神个个振奋,神韵生动,结构紧严,画品之精,允推杰作,至今思之,犹宛在目前,艺术感人之深有如此者!闻内家言,绘画以人体画为最难,而徐氏对于人体画则最所擅长,即寥寥数笔,亦精粹绝伦,迥非仅能画画风景及粗制滥造者所能望其项背。(下略)

  毕云程

  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记者在《生活》四十七期的《漫笔》里自认“对于艺术是完全门外汉”,所以虽提起我国两位艺术家的笔墨官司,仅对于名实一点略作一般的讨论,对于“艺术本身”不敢赞一词。刘海粟先生,从前我虽在朋友处见过一两面,没有往来,后来他由欧回国后,承他们贤伉俪过访,才知道他们俩也是非常热心的《生活》读者,也是本刊的好友,但我向来主张友谊是友谊,评论是评论,公私应该划分清楚,所以自问在那篇《漫笔》里,态度完全坦白无所偏袒,这是读者所看得出的。我以为刘先生的“艺术本身”的价值,社会自有公评,把他捧得天上高的人,反而害了他。徐悲鸿先生,我愧无一日之雅,刘先生的画我在他的“欧游作品展览会”末了几天里还勉抽一些时候赶去跑一趟,徐先生的画,我还没有见过,毕先生之为人向来是很公正而毫无私见的,既承他有所“补充”,我们当然欢迎,所以把这封信发表出来。不过平心而论,有一班人对刘先生作徒招反感的过分宣传,这是一事;而徐悲鸿先生在报上所登的几次广告内容之欠妥当,却又是一事。所以我们试察一般舆论,对前者固多反感,对后者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的印象。例如美专初开办时虽不免简陋,现在固已有相当成绩,已非所谓“野鸡学校”,刘先生的艺术如何固可批评,但斥为“流氓”,似也不无过当之处。听友人中有认识徐先生的谈起,都说他平日笃学而不好虚名,今广告中所云云,不知者反觉含有酸味,不能不为徐先生惜。

  这段笔墨官司最近似已偃旗息鼓,已成为艺术史上的一件轶事,本无多说必要,因毕先生惠赐这个“补充”,所以偶及所感,但毕先生来信里面似替“真正专家反以不事宣传而其名不彰”愤愤不平,这从爱护人才者的方面说,当然是十分的好意,不过从“真正专家”的方面说,只须顾到自己的工作是否能有益于大众,至于自己的“名”之“彰”不“彰”,大可不必置意。我们做一件事,能使受益的人数愈多,我们的心中便愈感到秘密的愉快(即不必发表于外的),至于受益于我们的人是否知道谁做的,这和我们已做的工作没有增减的关系,和我们所感到的秘密的愉快也没有增减的关系,那末虽“名不彰”,有何不舒服之有?当然,我们要明白这一点,最重要的前提是我们本要存心为大众而工作,非为一己而工作,只须在实际上于大众有益,属于一己的“名”之有无且不在意,“彰”不“彰”更可不成问题了。昔人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种从个人主义作出发点的营营扰扰自苦的“君子”,大可不必做!

  冰心女士在她的《春水》诗集里面说过这几句话:“……我只愿我的作品……不值得赞扬更不屑得评驳……没有人批评更没有人注意……没个人听闻,没个人念诵,只我自己忧愁,悦乐,或是独对无限的自然能以自由抒写,当积压的思想发落到纸上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这是“孤芳自赏”的态度,我以为尽可写了好诗供大众的欣赏,只要大众有得欣赏了,就是不知道是谁写的,在写的人何必计较?写的人的“名”之“彰”不“彰”,更何必计较?

  诚然,俗语有所谓“实至名归”,在对大众力求有所贡献而并不以个人之“名”为意的人,往往“名”从后面自己跟来,虽欲谢绝而无从,但这样的“名”,至少不是由自己有意东钻西吹得来的,离“实”愈近,苦痛愈少,作孽于社会者亦愈轻。这样的“名”之来不来,“彰”不“彰”,只须在只知对社会大众服务者对此并无所容心,毫不加计较,在他便是“秘密的愉快”之源泉,因为天下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个人的患得患失的心理。愚意艺术家也须具有这样的浩然忘我的精神,然后才能聚精会神于他的“艺术本身”,不致疲神耗力于无谓的鹜外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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