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问题与中国_邹韬奋

太平洋问题与中国

　　当前全世界最注意的一个严重问题

　　一　最近形势的发展

　　自十一月十七日来栖在华盛顿开始美日谈判之后，太平洋问题重新引起了世界的严重的注意。日本二十二日的对美提案，据我国外交界传出来的消息，包括下列五点：（一）日本同意重新规定在华经济的势力范围；（二）日本将不再南进，作军事的扩张，但对于日本南向的经济发展，不得予以阻止；（三）“满洲国”问题保留讨论；（四）日本愿暂时将轴心协定搁置，不履行轴心义务，惟对于脱离轴心一点，态度仍属暖昧；（五）日本愿意将在华军队，撤退至七七事件前情势，换言之，即恢复一九三七年七月的原状。又谓关于日本对苏联的态度，以及足以威胁荷印、马来亚与泰国的越南驻兵问题，均未经提及。这个消息当然还只是局部的，因为这只是约略说出了日本愿出的代价，而未提及日本所希望于美国的报偿。但即就上述五点而论，第一、第三及第五各点，都与中国发生直接的利害关系，是要中国断送东北，断送华北、华中、华南的实际的具体条件也尚在不可知之数。

　　这样牺牲中国的提案，固为英勇抗战了四年多的中国所不能允许，而美国也不能赞同。美国为这样迁就日本的要求，解决中日问题（假定可能的话），使日本泥腿得从中国拔出，更可肆无忌惮，增加其北进或南进的野心，这在德苏战争尚未决定最后胜负以前，美国正集中其大部分力量于大西洋的时候，对美国也是不利的。于是美国似有意暂时搁开中日问题不谈，而转移重心于所谓三个月喘息协定的商讨。最初消息于十一月廿四日从伦敦方面传出，谓伦敦当时有一种印象，以为华盛顿的远东问题谈话，现集中于与日本成立一临时协定的讨论，这协定的有效期间，或为三个月；又谓倘美国曾建议，由日本撤退越南的驻军，及保证在这个协定期间内，绝不南进或北犯苏联，我们当不感惊讶。在另一方面，民主国家将部分解除对日经济禁运，这也是可以想象的事情。美国在与日谈判中，和英国是保持着经常的接触的，伦敦当时的这种印象是不会没有实际根据的。果然，合众社廿七日华盛顿电讯就说，国务卿赫尔于数度会谈后，已改变其妥协的口吻，而坦率重申美国的基本外交原则：（一）脱离轴心集团；（二）从中国撤退军队；（三）停止支持宁伪。说“改变其妥协的口吻”，可见其有一度有着“妥协的口吻”，指的就是未成功的三个月的喘息协定。

　　这三个月的喘息协定，在日本方面，原来应该不是不可能接受的。日首相东条虽在日本临时议会中提出所谓三大原则的高调，即（一）各第三国家应勿妨碍日本胜利的结束“中国事件”；（二）包围日本的国家，不仅不应以军事行动，直接威胁日本，且应取消其敌对措施，例如经济封锁，及与日本恢复正常经济关系；（三）阻止欧战蔓延至远东。但他的演词却再三强调“英美两国冻结日本资金，曾造成对日经济封锁，因而严重的影响日本帝国的生存，又建立一种日本绝不能默许的局面”，并郑重指出，经济封锁，“不仅严重阻碍‘中国事件’的解决，且亦严重影响日本帝国的生存”，而据华盛顿方面所传，日方要求的第一项就是“松弛ABCD集团的经济封锁”（尚有二项为美国减少援华与美国减少在政治上压迫日本的“新秩序”），可见日本在这次谈判中，它所迫切追求的目的，主要的是在松弛美国对日的经济封锁，对于中国问题，只希望美国减少援华或减少压迫（能作到更有利于日本的解决，当然为日本所希望，但亦明知其不易）。但是三个月“喘息协定”之终于搁浅，虽由于中国方面由宋子文、胡适二氏出面反对，但在外交上占着优势的美国对日不肯迁就，具体条件不易说妥，也未尝不是重要的原因。上述合众社电讯，谓“国务卿赫尔于数度会谈后”，才“改变其妥协的口吻”，“数度会谈”的失败，便是具体条件不易说妥的佐证。

　　三个月“喘息协定”既失败，于是赫尔在十一月廿六日向日本提出的新提案中，特又提出他在一九三七年发表的“有历史性的原则上的宣言”。但截至记者执笔草此文时（十二月五日），日本对于美国十一月廿六日的对案，尚未答复，太平洋形势仍在紧张之中。

　　二　妥协呢？还是战争？

　　在这样日趋严重化的太平洋形势之下，大家心目中都悬着两个问题：一个是美（英）日间究竟妥协呢？还是战争？还有一个是对于中国的影响如何？

　　请先检讨第一个问题。

　　美日两方在欧战的现阶段下，在主观上显然都不愿彼此间发生战争。希特勒集中德国法西斯的残暴武力发动侵苏战争，原来企图于一个半月内毁灭苏联，现在打了五个多月，十月初旬以来开始了第四次的大攻势，迄今仍在梦想着克林姆宫的尖顶而无法实现梦境，最近罗斯托夫的被苏联克复，莫斯科及列宁格勒各线的继续相持，都表示着苏联渐占优势，而纳粹的暴力已较前衰弱。但是要说纳粹暴力已经解体，即将崩溃，却也太早，苏联的危险在事实上并未过去，美国为着尽可能避免太平洋战争，以免分散它在大西洋方面的力量，这样打算是可以了解的。在日本方面，向来是惯于投机，在德苏战争尚滞留在相持的阶段，它也要争取时间，观望形势。它原期待着希特勒的意外胜利，它便可以大胆进行其趁火打劫的惯技，但在希特勒尚无胜利把握而又未至全败的时候，日本在太平洋的冒险行动，却不能不出于相当慎重的态度。所以东条内阁虽为准备扩大战争的内阁，却仍派来栖赴美周旋一番，至少希望获得经济封锁的松弛，对于美国的新对案虽延搁至今未复，一面增兵越南，国内鼓噪，一面表示美日谈判仍将继续。美国方面于谈判将陷僵局之际，由罗斯福总统提出关于局部的越南日本驻兵超过维希协定的问题，请日本解释，并声明（十二月三日在招待记者席上谈话）这请求是很客气的，而没有时间的限制，虽则希望可以得到早日的答复。当日暂代“轻微伤风”赫尔的威尔斯并从旁表示这请求不构成哀的美敦书。这似乎表示日本的越南驻兵如能减至维希协定所规定的数目，尚有商量余地。（维希协定允许日本在越南驻军六千名，后来增至二万五千名，据说越南最近至少有日军十万名。）

　　美国为着欧战，日本为着投机，在主观上都不愿彼此在目前就发生战事，问题是在对于实际具体问题的解决能否有比较接近的决定。就整个形势看来，太平洋问题的根本解决，要在目前由外交方式办到，是不可能的，因为日本对美国让步，固不肯根本抛弃其侵略的政策；美国对日本让步，也不肯降到牺牲中国的地步（在目前如牺牲中国，对日本无异为虎添翼，于美国亦不利），所以目前除继续以前的拖的局面之外，可能的途径不外二途：一为美日间局部的妥协，一为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依最近的形势看来，战争的危机固仍然存在，日本帝国主义者的狗急跳墙的可能性，固仍然存在，任何人都不能用理性来肯定疯狗的动向，但是美日间局部妥协之门并未关闭，美日间局部妥协的可能性仍然存在着。

　　美国为着欧战而极力避免太平洋战争的提早爆发，这是可以了解的态度，上面曾经述及，但是我们所希望的是：即令美国不得不暂时努力制止日本帝国主义者在太平洋扩大战争，亦不可作不必要的让步，而当更进一步在远东与中英苏作更密切的合作，以反法西斯侵略的各国团结的力量，以反法西斯侵略阵营的加强，来共同制止日本帝国主义者在太平洋的妄动。英美对苏联的良好关系日增，对中国的援助加强，都是国际反侵略阵营中令人欣慰的象征。最近李维诺夫的赴美，绕道新加坡，而据塔布衣夫人最近从纽约致电《伦敦星期捷报》的消息，谓一般相信，驻莫斯科美大使史丹因哈特的遄返美国，在美日谈判的发展中，占重要地位，并谓据传史氏携有美苏互助计划，该计划将包括太平洋局势在内，一俟李维诺夫抵华盛顿后，即将提出讨论，如果这是事实，可见不但ABCD在远东将有更密切的合作，美苏在远东亦将有更密切的合作。只有反法西斯侵略国家的更巩固的更密切的合作，才是阻止太平洋扩大战争的最有效的途径。

　　三　对于中国的影响如何？

　　中日问题是太平洋问题的核心，而中国全国人民对于中日问题的坚决无比的立场，最近国民参政会所一致通过的“重申抗战之目的暨收复东北四省之决心”案，实反映了全国的公意，即：“一致拥护蒋委员长‘九一八’十周年告国民书，全世界必须清楚认识东北四省是我整个领土之一部，不容分割，东北人民与我整个民族生命是一体，不容支裂；任何伪组织，必须根本取消，我领土主权与行政完整，必须彻底恢复。此目的一日不达，则我抗战一日不终止。此乃我全民一致之决心，无丝毫变更之余地者也。”

　　我们全国爱国同胞的这种坚决的立场，是不受国际上任何变化所影响的。但这不是说国际上的重要变化和我们不发生利害关系，为我们不必注意，尤其是太平洋问题，在利害上和中国有不可分离的密切关系，是我们必须严密注意的。

　　依我们在上面的分析，目前除继续以前的拖的局面之外，可能的途径不外两途，一为美日间局部的妥协，一为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我们主观上的希望是一事；我们对于国际客观形势的分析又是一事。现在试就这两种客观的可能途径研究其对于中国的影响，也许不无参考的价值。

　　就整个的世界反法西斯侵略阵营说，太平洋战争的立即爆发，势将分散美国对大西洋的力量，等于放松了对希特勒侵略的制裁；希特勒势力的继续猖獗，甚至加强，即间接有利于日本帝国主义者在远东的侵略行动；故就远处看，对于远东的整个反侵略阵营也是不利的。而且即就中国眼前说，英美正在加强援助中国，一旦太平洋战争爆发，英美为着要加强本身的需要，对中国之供给援助，势亦不得不受到影响。也许有人要想到日本因增加了敌人，力量分散，对中国进攻也许不得不放松，这是对中国有利的，但是美日战争如果发生，重在海战，中国战争则重在陆战，牵制的作用虽不是完全没有，但却不能起很大的决定作用，中国的抗战胜利，主要的还是要靠自身力量的加强。在加强对外力量的过程中，国内的团结和政治的改革还有着更多的希望，如果在加强对外力量方面无须注意，也许反致增加内部的纠纷，妨碍到抗战最后的胜利。

　　在另一方面，如果美国在不牺牲中国的原则下，与日本成立局部妥协，一面仍继续援华，这对于中国抗战尚无严重的影响。虽则在美日局部妥协中，美国可能松弛对日的经济封锁，即无异间接给以日本以喘息的机会，而加强其将近衰竭的力量，就这一点说，是于中国不利的；但是倘若美日间局部妥协果然实现，中国只须能加强自身的力量，实行有力的反攻，可能使日本在实际上亦难得到喘息的时期。本港英文《南华朝报》十二月一日社论也曾提及此点，说日美局部妥协可能增强日本，同时也未尝不可能增强中国（意指中国亦得在同时期增强自己力量）。这当然不是说日本力量的应该增强，而是说中国的胜利，主要还是要靠本身力量的增强。能注意到这一点，即令美国为着欧战而不得不对日本成立暂时的局部妥协，中国的抗战胜利还是不会受到影响的。

　　中国抗战国策的坚持，是应该不为任何国际变化所动摇的，但是要贯彻抗战国策，争取抗战胜利，最主要的还是加强团结内部，努力政治改革，克服各种困难，增强自身力量，这是我们在国际风云变幻莫测的今日所更须紧紧把握住的最基本的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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